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声,苦口婆心劝说起来,与刘羡阳说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不必心虚。等到以后哪天卸了担子不当宗主,打算养老了,有个类似君子贤人的头衔,去书院讲学,有钱拿的。
老秀才沉默下来。
姜赦只是装聋作哑。
青冥天下见过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见过了陈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还接触了哪些山巅人物?所谋何事?
一连串试探过后,姜赦最终给出关于陈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姜赦一时语噎。
捎什么话,还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无误告诉陈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与老观主喝酒叙旧,才是关键所在。
天地鸿蒙一片,他随意来到小陌身边,拍了拍小陌的胳膊,来到白景身边,轻轻一拍她的袖子,“没必要。”
老秀才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
姜赦睁开眼睛,盯着那个老秀才,没好气道:“有什么资格,管我家务事?”
裴钱停下嗑瓜子,沉声道:“师父请说。”
老秀才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是纯粹武夫姜赦说给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以理压人。
倚天万里须长剑。
“于公于私,我都不该、也不会阻拦你们认亲。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陈平安轻声道:“可要说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双爹娘,而且他们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女儿,并非因为各种市侩、势利的缘由主动舍弃她,久别重逢,历尽辛苦,终于再次认亲,那我觉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间,我的徒弟好似凭空多出两个真心喜爱她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开心,我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如今的裴钱,当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运和幸福。”
老秀才问了一些刘羡阳治学心得,听过答案,十分满意,笑着说按照刘宗主现如今的学识功底,当个书院贤人,绰绰有余,有没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庙里边有熟人,可以帮忙递话,举贤不避亲嘛。要说直接晋升正人君子,估计难度不小,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
礼圣言语遥遥给出两个字,“要听。”
她有一本书,珍藏至今,连暖树姐姐和小米粒都没有见过。
少年时在铁匠铺子,看到刘羡阳躺在病床上。
谢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较真了,就跟那种见了面客气话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问一句为何久仰的道理?
陈平安猜测,姜赦这句话的真正听客,其实是极有可能早就预谋兵家新祖席位的郑居中。
这么多年以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钱当亲生闺女养的,你找上门来认亲就认亲好了,他妈的跟我玩兵法?!
裴钱说道:“师父,文圣老爷回了。”
老秀才点头道:“蛮荒天下,毕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光阴长河一处漩涡当中,郑居中缓缓起身,与对面盘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陆沉,微笑道:“你们白玉京运道不错。”
裴钱咧嘴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如此最好,是他们当年那个宝贝闺女视若大道之敌的纯粹恶念,好得很嘞。否则我就真要头疼了,如今嘛,认亲我也认,哪怕别别扭扭,该喊爹娘就喊爹娘,该尽孝就尽孝,这都不算个啥。认得师父之前,小时候三天饿九顿的,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饿得肝肠打结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难熬。所以师父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结,更不用担心这是裴钱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绕不开的……书简湖。”
小陌心知肚明,刘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个儒家的贤人身份。
陈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给裴钱,继续说道:“接下来的话,是师父跟长大了的裴钱必须要讲的事情。”
小陌屏气凝神,双指并拢,掐剑诀竖在身前,一条青紫剑气隐约现世。
裴钱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哈,又连累师父了,果然是个赔钱货。”
大白鹅说过,天底下喜欢讲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种是希望让世道好过。
是说给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听的,大概算是一种对余斗的由衷认同,以及对余斗的默认和放行,一种礼尚往来。
陈平安回答也很讲究,不是说全无脉络,毫无头绪。而是一句“不敢轻易尝试”。
算账就算账,杀猪便杀猪,怎么还扯上自家山主了,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秀才一行人渐渐走远,她则拗着性子继续与那摊贩扯皮几句,等到老秀才他们身形拐过街角,谢狗立马翻脸,一把扯过摊贩的发髻,将那颗脑袋按在桌面上,她脚踩长凳,从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摊贩的额头上,骂骂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这把戏骗道号的时候,估计你小崽子的老祖宗连开裆裤都还没穿上呢……
老秀才说道:“大妖初升确有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怀疑此事真伪。”
老秀才说道:“既然你不放心半个一,我又何尝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们双方就划出道来?各凭本事,生死自负,输赢在天?”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置身于落魄山,闭关面对自己的真正心魔。
借势。
比如姜赦第一句话,便是评价现在的炼气士,花里胡哨,舍道求术。今日结金丹之地仙,与万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别。
故而从头到尾,从姜赦登船,走入屋内,一步步,一句句话,姜赦牵引陈平安一颗道心如牵牛鼻。
老秀才神色复杂,撤掉隔绝天地的神通,转头望向屋外那边,“平安,可行。”
小陌说道:“我反正帮公子。”
陈平安则是典型的硬话软说,既不伤和气,又不会低三下气。
“师父这辈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惧的次数,屈指可数。”
“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
一条漫长无止境的登天台阶,与之对峙,是大地上矗立着一座幻象白玉京。
老秀才突然问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妇人掩嘴而笑。
实则是姜赦的每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暗藏心思,说给一个听得懂话的聪明人,让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话外话。
廊道那边,谢狗忧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爷好大气势,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吧?”
陈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劲的,还是关于你真实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脚,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须斩却的恶。”
邹子在人间徒步而行,不言不语。只是缩手在袖,推衍五行。
独自游历的刘飨面带微笑,停下脚步,行古祭礼,伏在地上,默念两字,“尚飨。”
槐黄县城,一场骤雨即放晴,有些不愿搬迁至州城的老人习惯性笑语一句这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