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恼火得直跺脚道:“那也得裴钱愿意和真心认你们是爹娘才行啊,你这是什么混账道理,为人父母者,便天经地义是事事都对的?这是战场厮杀吗,是官场勾心吗?你姜赦连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伤害裴钱的保证都不给,是懒得给,不敢给,还是不屑给?或是根本给不了?!
“亏得我还要拗着性子,故意摆出文圣的阵仗来见你,免得自家学生和小裴钱心里有芥蒂,图个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低处那五城十二楼,察觉异象的正副城主道官们各怀心思。
小陌笑问道:“老二想当老大,老大不肯让位?”
陈平安缓缓说道:“首先,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一次,任他们有万千理由,事实就是事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一次,他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难免心中存疑。我绝不可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那是对你的不负责,我不允许自己犯这种错误。有些错误,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错误,是没有改错机会的。”
那边,摊贩见貂帽少女有些尴尬,斩钉截铁只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客官莫要坏了灵犀城的规矩。
刘羡阳再是心宽,也听得头皮发麻,老秀才所谓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业?一想到这个,刘羡阳连忙婉拒。
现在开始怀疑,蛮荒青壤之所以会露馅,是不是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压胜了?那么武夫范铜、与鬼物谢三娘这对夫妇的真实身份?
妇人代为缓和气氛,轻声道:“文圣放心便是,我们哪里舍得。”
好像整间屋子都随之亮堂起来,裴钱搬了条椅子来到师父旁边坐下,解释道:“文圣老爷找到我,说了大致情况,我觉得这种小事,总不能让师父两头为难,就主动要求来找他们,让我自己与他们当面锣当面鼓说清楚。文圣老爷放心不下,叮嘱我登船之后,务必先见一见师父,免得到最后就没有一方是不为难的,我觉得在理。师父,不要皱眉头,哈,真是小事一桩。”
老秀才有些疲惫,“都什么时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当一回姜赦?只是给句准话,有那么难吗?”
谢狗有些懵,在你们灵犀城吃顿米线砂锅而已,一定要搞得这么文雅吗?不谈钱,你跟我谈啥词牌名啊?
她以心声询问,“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读错了?”
“其次,师父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须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见余斗。师父其实并不希望你,当然还有崔东山,不希望你们搅和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师父和落魄山虽然是众矢之的,但毕竟总体失态还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无论是这对道侣的身份,还是他们的境界修为,当然是最高不过了,可是道理同样再简单不过,说得难听点,是非窝一个,境界越高,敌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强,我自然要未雨绸缪,比如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若是与他们长久相处,会遇到多大的风险,在这期间,你也要做好适当的心理准备。与其一开始和和气气,融融恰恰,相互迁就,不如一开始就不好说话一点,总好过将来反目成仇,相互怨怼,各怀遗憾,一辈子都活在相互指责和自我愧疚里。”
裴钱说道:“师父,我说句真心话,你听了可别生气。”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假若说得自私一点,我觉得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吓唬人的、很夸张的身世背景。”
是说给儒家和文庙听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师在与儒教言语。
“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好玩吗?”
“搁我是小平安,碰到你这么认亲的,先给你一个大嘴巴子。”
琼楼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间屋子,转头望向廊道那边联袂走出的陈平安和裴钱,笑脸伸手招呼,“稍等。”
小陌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先助刘羡阳剑斩五言,再将刘羡阳送出夜航船,自己与姜赦来一场搏命厮杀,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换取姜赦的道力折损。
天外,一道剑光如一条璀璨银河,毫无顾忌,贴近青冥天下这艘“渡船”,来到蛮荒、浩然绕行的那条青道轨迹之上。
谢狗总不可能当场胡诌出几篇符合格律的好词,她灵机一动,便说自己与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摊贩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满脸不悦,说早知姑娘言语这般俗气,当初就不做这笔买卖了。还在那边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没几天,如今灵犀城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
前边小陌习惯性跟老秀才和刘宗主身后,闻言在停步笑着解释道:“词牌名里的莎字,确实是这么念的,与梭织的梭同音。豳风七月里的‘莎鸡振羽’,读法才与沙谐音,此物别名纺织娘。郑清嘉的金翠城,许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纺织娘出身。”
谢狗大大方方说自己掏钱结账,结果那摊贩却不索要钱财,只说小摊规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绝妙好词结账的,今夜词牌踏莎行。
至于万年之后的武道光景,作为祖师爷的姜赦不用评价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种评价。
陈平安闷闷道:“怎么可能不担心。”
老秀才啧啧道:“够忙的,才几天功夫,这就与龙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钓着几条大鱼了?跟陈清流聊得还投缘?”
陈平安心情好转,笑道:“一来,师父不舍得生气。再者,师父很早就跟你说过,只要是跟我说实话,哪怕没什么道理,说的是个错事,都不用担心,师父肯定会认认真真听你说话,想要知道你的真实感受。师父不是自夸,不敢说自己永远心态平和,还真就从来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而且从来不骗你。”
屋内。
之后什么四位无名小卒,造就出五个守尸鬼……都是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烘托那句轻描淡写的“我老友得其头颅。”
那么姜赦若是记仇夜航船上的这场纠纷,想要来一场“秋后算账”,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庙”的规矩,注定绕不过小夫子了。
害怕错过任何细节,小心起见,身临其境。陈平安将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游,在心相天地内,凭借记忆,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面。
桐叶洲荒庙相逢,之前陈平安没有多想,只当做一场无巧不成书的萍水相逢。
姜赦笑问道:“就凭现在的他?”
就在此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别处。”
“只听”一句“碧霄道友让我捎些话给你。”
礼圣的神识瞬间退散。姜赦感觉随之浑身一轻。
“这次见到姜赦,我就心怀恐惧。”
老秀才带着裴钱登船之前,陈平安在屋子里独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复盘,将先前对话,逐字逐句,一一翻检,不肯错过。
问过大道,随后就是姜赦的一场问心。
是说给三教祖师和三座天下听的。
陈平安故作轻松,笑道:“些许损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过于顺遂也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北俱芦洲龙宫洞天内,火龙真人让陈平安无路可退,最终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还来这套。他娘的,吵架无数,头一回如此生气。”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句属于“问道”的大言。
老秀才蓦然瞪眼道:“姓姜的,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为老不尊,不要欺负年轻人还年轻。”
“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陈平安的言行举止、习性脾气,道心和软肋。
姜赦脸色阴沉几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进尺。惹恼了我,我就让你们文庙和这浩然天下长长记性。”
姜赦在屋内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对文圣的不客气言语,假装没听见。
老秀才跨过门槛,点点头,第二句话便是泼皮耍无赖般,“姜赦,要不要我让礼圣给你磕几个头?”
姜赦眼神漠然说道:“骂完了没有?骂完了,我就要带裴钱走了。该给的补偿和好处,我一点不少了陈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一抬脚,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跃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脚落地,便已经隔绝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