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裕固确实是一位天纵之才,凭借六幅仙图悟拳理,帮助叶氏开创出仙术、武学兼修的一条阳关大道。
桐叶洲除开南北对峙的桐叶、玉圭两宗之外,真正值得别洲修士说道的人与事,屈指可数,太平山女冠黄庭的福缘,姜尚真在北俱芦洲的浪荡生涯,此外大多也会知晓那座蒲山云草堂,蒲山啊,是个既能修仙、也能习武的门派,那位黄衣芸是位女子宗师。
叶裕固在瓶颈时,不得不转去重新捡起修行一事,想要靠着跻身玉璞境来续命延寿,希冀着借助这条道路,将武学、仙法分出一个主次,继续慢慢打熬武夫体魄,继续增长拳意。确实被叶裕固做成了,跻身玉璞境,出关第一件事,不是与书院和中土文庙报备,要求晋升宗门,而是去与一位山上挚友叙旧,大概是要与对方联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门风不正的桐叶宗。
说得简单点,其实就是叶裕固打算与仙人境的玉圭宗挚友荀渊,一起对抗桐叶洲唯一一位飞升境的杜懋。
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叶裕固下山之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曾想回山之时,已经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在那之后,这么多年以来,尤其是在山主叶芸芸跻身玉璞境之前后,蒲山云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觉得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认为蒲山就没有成为山上宗字头门派的那个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没有成为宗门的想法。
一场天灾一场人祸。
天灾是指叶芸芸成为玉璞境,便有蛮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祸是说当初祖师叶裕固下山访友,中途被杜懋设伏重伤,境界跌回“两金”,导致回山没多久便身死。
叶裕固至死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偷袭之人是谁。
叙旧?
确实是一场叙旧。只是杀机重重。
连同叶芸芸在内,时至今日,整个桐叶洲,都理所当然认为当年是杜懋重伤了叶裕固。
痛下杀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个“小桐叶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谁能想象,真凶会是荀渊。
这也是叶裕固,至死都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嘱叶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叶裕固心知肚明,荀渊是故意让自己活着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荀渊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于荀渊为何多此一举,毫不担心横生枝节,叶裕固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叶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渊才悄然现身,告知真相,说将来有人会亲自接引他进入玉圭宗修道,已经帮他铺好了一条道路。而这个人,不是他荀渊就是了。
如今这座祖师堂之内,是有高人知晓此事的,曾经给出一个盖棺定论,“真正枭雄,不过如此。”
相较于桐叶宗那位中兴之祖杜懋,论心计,论手段,真是给玉圭宗荀渊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渊有过估算,桐叶洲的气数总和,至多只能支撑本洲出现一个十四境修士。
荀渊当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韦滢,也可以是辈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须是在玉圭宗。
若是叶裕固的仙法、武学,有朝一日,能够各自提升一步,同时由玉璞跻身仙人,尤其是由归真提升为神到。
再往后,叶裕固有机会做成此事吗?
有不小的机会。
至少机会要远远大过杜懋。
荀渊当然清楚袭杀叶裕固一事,此举有伤天和,更有碍道心。
再加上被宗门事务拖累太多,荀渊才迟迟无法破境,证道飞升。
蛮荒妖族侵占桐叶洲,一洲旧有局势悉数被打烂,等到大战落幕,玉圭宗虽然元气大伤,总好过都只剩下一棵独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远胜不得不封山的桐叶宗。按照一般的形势发展,躲在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想要在桐叶洲创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韩玉树就必须与玉圭宗同气连枝,阿忠负责处处掣肘、打压北边的桐叶宗,要让后者在未来千年之内抬不起头来……
荀渊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让位给姜尚真,让这个惫懒货,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渊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叶洲十四境候补”,是韦滢,或是那个叶裕固转世之身的邱植。
总之一件件身后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无需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韦滢等人。
老话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概就是这种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渊这辈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说是心结,便是三个字。
“余家贫”。(注,631章《淡淡风溶溶月》)
荀渊在修行路上,是吃过大苦头的,此间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故而荀渊不得不执拗于“挣钱”一事,老人却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吾家子孙稻粱谋。
故而以荀渊的心智和资质,当年为了帮助玉圭宗续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门左道强行破境,才跻身的飞升。
荀渊曾经与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心,双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台阶上,
姜尚真一开始误以为荀老儿是打算劝自己想开些,要说些类似大局为重的屁话,不料荀渊三两句就打发了一肚子牢骚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边诉苦,不过说得比较含糊,并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让当时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这就像过日子,‘后天’是有可能挣着一笔大钱,但是‘明天’怎么办。”
“玉圭宗好歹是个宗门,再穷也没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浅显,他还是不太认可荀老儿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容不得你思来想去,瞻前顾后,慢慢琢磨出个所谓的万全之策。”
“荀老儿,今天的大道理说得有点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后玉圭宗在你们手上,好好修行,能够少做几件违心之事,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书,相互出现在别人书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书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书中的主人公。
若觉此语是废话,尚未知己便是书中人。倘若觉得此语最辛酸,诸君已是翻书人。
盘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