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是少了点,但是山主你可别诓我,得以诚待人的。
陈平安正色说道:“我之无,天之有。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视无为一般之无,反而视之为有。那么我之无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无吗?”
谢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有你这么聊天的,不是诚心耍无赖吗?
陈平安微笑道:“源于佛家,但是最早的灵感来自郭竹酒跟裴钱说的一句话。”(注1,611章《左右教剑术》)
那会儿的两个小姑娘刚认识没多久,当然是在吵架拌嘴了。
要想超脱文字障,就要跨过重重藩篱,需要纠正许多根深蒂固的既有观念,物之轻重,形之高低,光阴长短,心之大小等等。
趁着天地之间犹有神灵存世,精怪炼形,道法可以显化为仙术,归根结底,还是人间犹有灵气存在,人可炼气求长生。
谢狗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见过真正的道家阴阳鱼了?”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有说头?”
既然谢狗选择直呼其名,那就意味着肯定是件紧要事。
但是谢狗眨了眨眼睛,立即岔开话题,赞叹不已,“好大一个开头,天人有别与天人合一,这可是十四境起步哇!”
陈平安笑道:“要么是从高到低,高屋建瓴,要么是从低到高,积土成山。按照我的性格和成长环境以及修行历程,其实更适合从低处着手,但是恰恰是我的性格,会让这种事情变得过于缓慢,动辄消磨百十年光阴,才有可能铺好自以为满意的‘地面’,如今正值万年未有的大变局,毕竟容不得我细工出慢活。如今就多出了这么些新十四境,再过个百来年,往昔均摊到浩然每个洲才一两个的飞升境,未来数量如何,天晓得。老观主说那青冥天下十四州,未来一州冒出一个十四境,搁以前是痴人做梦,往后就不值得稀奇了。以后等我真正闲下来了,说不定可以推倒重建,反其道行之。之前在小天地里边,给余时务他们几个抖搂了一手,当时那只筛子有七层。”
谢狗咧嘴笑道:“听山主说这些,可比脚上拖俩鞋子扫地有趣多了。”
显而易见,先前说陪着山主一起闲逛不乏味,是句客套话,现在这句才是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你这个比喻就很有趣了。”
谢狗学小米粒唉了一声,摆了摆手,“咱们落魄山,可不兴相互吹嘘那一套。”
陈平安忍俊不禁,收起册子,从袖中摸出一只木匣,摆放着十几把不同材质的“袖珍飞剑”,或玉或翡,或铜或铁或木,还有黄金白银等。
谢狗瞥了一眼,误以为自己眼拙,没瞧出它们的真实品相,便又扫了两眼,她终于可以确定,一水的假货啊。山主这是闹哪样?
陈平安微笑道:“假冒一位能够以气驭剑的江湖小宗师,假装自己是一位可以飞剑取头颅的陆地剑仙。”
谢狗表示服气。
陈平安说道:“等到宝瓶洲事了,我就会游历浩然九洲,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参加刘羡阳的婚礼,这当然是最紧要的事情,没有之一。入京正式就任大骊国师,薪俸一事,与皇帝关起门来好好谈,看看能不能在金精铜钱上边得点好处。年中的青杏国及冠礼庆典,争取早点帮助丁道士证道飞升,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崭新飞升法。从真武山那边收取甲六山仅剩的斩龙台,重新炼剑和缝补法袍,打造出笼中雀第一座小千世界的雏形,约上张山峰找徐远霞好好喝顿酒,请苏子帮忙写个序,找家书坊将那本游记版刻印行。再走一趟五彩天下……
谢狗点头道:“小陌说过,山主早就跟刘景龙约好了的,要一起游历诸州,身边不带扈从。后来网开一面,愿意带着小陌。看得出来,小陌对这件事,嘴上不说什么,心中颇为自得。”
陈平安笑了笑,实诚道:“那算什么网开一面,纯粹就是担心自己树大招风,境界跟名气不匹配,在外边逛荡,容易出意外,有小陌在身边,就可以放心很多。”
谢狗揉着下巴,“如果山主不是有这么多重身份,换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宝瓶洲散修,那么去别洲游山玩水,一路上想要少些憋屈,多点痛快,金丹是底线,元婴境马马虎虎吧,也能凑合,对付着用了。再加上个剑修身份,其实已经算是比较舒坦了。可山主毕竟不是一般人,‘变天’之前,当初没有玉璞境,确实容易心虚,如今呢,都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会不会想着把小陌撇开啊?”
小陌有一点长处,就是他打定主意收敛神气的时候,旁人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绿叶衬红花,不管走在哪里,在什么情境当中,他都可以把自家山主衬托得很好,不单单是从不喧宾夺主,而是可以视为影子一般,如果说夜行时分,还不明显,但是只要遇到事情了,宛如白日青天,退居幕后的小陌走到前台了,哪怕还是影子,但是大太阳底下的影子,能跟月色下的影子一样?那会儿的剑修小陌,又是怎样的景象,与之敌对者感受如何,这一点,镇妖楼的青同可能会理解得比较深刻。
当然了,这些都是老厨子的说头,谢狗自己可说不出这种讲究话。崔宗主和周首席就不行,实在是太……风骚了,哪怕他们不说话,只是站在陈山主身边,刻意装聋作哑,还都是遮掩不住他们身上的那种酒气。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可以带上你们俩一起,学隔壁山头他们,越好时间地点碰头,不用朝夕相处,有事打声招呼就好了。”
谢狗眼睛一亮,果然当官好啊,自家山主还是很器重自己这位次席的!
想起先前谢狗那个关于阴阳鱼的说法,陈平安也反问一句,“谢狗,你见过影子的影子吗?”
谢狗一脸茫然,试探性问道:“是陆沉说过的那个?齐物论里边的罔两问景?”
“不是讲这个的。”
陈平安摇摇头,随即笑问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谢狗笑哈哈道:“纯属无聊嘛,学一学仙尉道长,随便看点杂书打发打发光阴,我跟每天只知道点菜的米大剑仙和钟大宗师他们只是瞧着像,实则大不一样!贼有上进心!”
陈平安憋着坏,笑眯眯道:“先前在合欢山那边,我一句话差点把陆掌教给说哭了。”
谢狗满脸震惊,万分好奇,“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说道:“他一直苦求某个答案,这个答案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大道性命更重,简而言之,就是有希望帮他跻身十五境的解梦一事,都可以为此事让位。”
谢狗点点头,“陆沉的脑袋瓜子,会这么想,没毛病!”
谢狗大致猜得到答案,远古天庭共主,那位据传有可能是十六境的存在,陆沉追求的那个一,或者说道祖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么。他当初为何会那么做,为何会失踪,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不得已为之,到底是在作壁上观,还是在哪里……都是近乎不可探究真相的永远的未知。
陈平安收敛笑意,神色复杂,“曾经陆道长在我心目中,就等于,或者说约等于人间的道士。分量很重。”
谢狗还是点头,这是一笔糊涂账。算账历历分明如二掌柜,也要过一过不为人知的心关。
哈,山主还是看重和放心自己啊,不见外!就是以后不晓得是改口喊自己嫂子还是弟媳?或者喊小陌姐夫或是妹夫?哈哈,她觉得好像都不错,看山主的心情。
陈平安望向那个傻乐呵的谢狗,缓缓说道:“如果说陈平安跟周密,由于各占半个一,成了某个影子的影子。”
谢狗闻言瞥了眼山主,本来说好是当个笑话讲的,可是看陈平安的神态,认真得很呐。
双方沉默片刻,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看着貂帽少女,说道:“我跟陆沉说的那句话,其实恰好就是我先生最推崇的那篇齐物论,里边的一句玄言狂话,‘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并生’。”
谢狗神色肃穆,抬起手,沉声道:“打住!山主,咱们先不聊这个啊,我还想好好练剑,跻身十四境的!”
陈平安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了。
你陆沉不是找那个一吗?那你就是在骑驴找驴一般了。都是出卷的考官了,还要自己答卷吗?
若说陆沉都是如此,此刻陈平安眼中的谢狗也好,白景也罢,谁能逃得掉?
因为我们所有人所有物,本来都是道上的那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