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马苦玄更有妙用。
马苦玄定睛望向那个家伙,喃喃自语道:“斩却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时即可。”
当人功德散尽,就成了个时运不济的衰鬼。老话说运强人欺鬼,运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如今人间山水神灵,为何愿意礼敬过境某人?或现身恭送,或暗中庇护?世间城隍庙又为何会单有一本以朱笔录名的册子。
一切皆缘于上古岁月,礼圣曾有过一番改制,其中就有一新订“天条”,炼气士与山水神祇,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
人间功德分阴阳,至于何谓阴德?犹如耳鸣,己独闻之,人无知者。常有劝诫,得富贵立荣名,不如种阴德。一个种字,便又泄露了天机,心地即是福田。田地荒芜,水源枯竭,还谈什么来年收成。这可不是“骗人”向善的空话,只说那道家某条法脉,收徒传道极为严苛,为何要求门中弟子,三千功德与八百善行的圆备?
人有向道之心,成仙之志,冲天之愿,依旧是非运不能自通。
俗子在市井坊间,人生路上遇见贵人,且不曾错过,那么这桩得手机缘,既是人力,努力自取,亦有缘法深藏其中。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银。若能大而广之,将自家田地变成整个天地,便是修道。
周密突然说道:“陈平安身上功德,实在太少,远低预期,简直低得没有道理可言,估计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主动先行散……道了。”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笑道:“无妨,他身上功德多寡,终究无碍大局。我只要个清清爽爽的结果。这一手削三花却五气的手段,是多了不退,少却要补,在他身上砸出个命理窟窿来,看他拿什么来补缺。”
马苦玄站起身,“可以了。”
高悬在天的一座广袤如巨湖的雷池,“水面”已经清减为薄薄一层,至多再支撑起数个循环的五行天雷。
周密点点头,“请下法旨。”
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声言语几句。
这个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机会在人间战场抖搂的神通。
不给陈平安喘口气的机会,便有一道无迹可寻的神通附在了陈平安身上,在那瞬间,陈平安身躯就是一沉,地面上凹陷处一个巨大的坑洞,蛛网密布,
纯粹武夫,唯有止境神到一层,才无需换气,这也是为何同样是止境,每相差一层依旧是云泥之别的根源所在。
因果本身无关善恶,但是因果会带来不同的利弊影响,那么一个人的福缘多寡和气数深浅,功德圆缺和气运浓淡,就会出现“打架”,交织一片,各自增减,相互抵消,最终定在某个水准线上,类似成为相士望气所见一个人的“当下面目”。
一直出拳闲散、行走从容的陈平安皱起眉头,瞬间振臂摇肩,好似想要震散身上所附之外物。
只是这么个动作,就带起阵阵罡风如震雷在大地之上滚动,让一座大坑扩张何止数倍,方圆数十里,几成平地。
至于那几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痒被陈平安随手拍散。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那个移步走到“崖畔”的马苦玄。
耳畔传来马苦玄的笑声,“受着。”
马苦玄微笑道:“听说陈山主这辈子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当好人吗,那就让你结结实实知道个道理,什么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句话我爱听。原来你没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马苦玄指了指陈平安肩头,“每一个人上人,都是人驮鬼,背上驮着鬼呢。”
“我不过是将其显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够,当然察觉不到这份古怪。搁在市井,常有个说法,少了阳气的人,什么脖子凉飕飕,后背发凉,总觉得身后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对吧?”
“闯过江湖,手染血腥无数的人,当下根骨强健,煞气重,倒也没什么,等到年老气衰,神气不足,再来看看是什么光景。呵,走江湖的,为何口口声声一句祸不及家人,偏要来一场金盆洗手,当官的,为何最怕株连抄家,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间接因你而死的,游历路途中的,在那书简湖停步,在这剑气长城常驻的,无论他们是该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驮着了。”
陈平安确实已经被压得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姿态,绝不是作伪。
马苦玄笑问道:“你亲眼见过背夫这个行当的翻山之苦吗?就是那种背箧苦力,与道路一同蛇行山间。我觉得你现在跟他们是差不多的。”
陈平安淡然反问道:“那你见过女子背夫吗?”
马苦玄一愣。
陈平安说道:“我见过。知道她们是怎么用笋壳的吗?”
马苦玄怔怔无言,长叹一声,“容我硬着头皮,拗着心性,难得说句人话,陈平安,你不该将这世间别人的苦难看得这么重。”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就继续,凑足三板斧。”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显然是示意马苦玄别客气,只管放马过来。
那周密突然神色微变。
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卜先知,帮陈平安早早设置了某种护身符?”
周密摇头道:“要更古怪些。”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显因果。怎的,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仿制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陈平安讥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这三板斧,还真是非同寻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马苦玄等于还没出手,与之对敌的仙人,恐怕就已经非死即伤了。
原本黑压压的天幕,天开一线,破开一个窟窿,金光一闪,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直落。
剑尖所指,不在别处。
正是陈平安。
不斩他物只斩己。
身上那件鲜红法袍已经自行脱落,早先一步,掠往别地。
一人青衫背剑,走出马氏祠堂,来到此方天地,“终于见面了。”
站在原地,摊开双手,那件鲜红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陈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够逼出我的真身来此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