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陈平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没有丝毫的志得意满,反而心事重重,确实是被境界太低、不够有钱给拖累了啊。
只见破开层层迷障过后,自己的心相内,天地中央,好像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大概可以视为一棵道树。
比如一根位置较低分叉出去的主干树枝,命名为“山”,就分出了岳、峰、岭、等众多支脉,然后各有延伸、分叉出去的更细树枝支脉,而最终在最外端呈现出来的景象,就是数座天下的所有陈平安见过走过听过的有名之山、无名之山脉峰岭。
又例如人,分出两根树枝,修道之士与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身、鬼物、山水神祇三条支脉,在接近末端的枝叶上边,例如人身练气士这条枝干上,就有诸子百家,然后每一条脉络,所开花所结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实存在、或是陈平安假想拼凑而出的人物。而山下俗子这一大类别中,涵盖了历史上所有出现过的身份、职业,最终每一张或是相邻的数张同结“树叶”,都是这个行当的人物模样。
而那种看似最不起眼的纤细树干,例如装饰一枝延伸出来的女子妆容“一栏”,就又有百余种细分类别,而数以千计的最末端,每一片“树叶”,都坠着一种栩栩如生的挑心类物件。
好像人间万物,都在此被分门别类,就在这棵每一颗都在往高处生长的道树之上,都在此逐渐汇总和趋于完备,种类越来越繁多,细节越来越细节。
这就是陈平安闭关所求的第四层“小千世界”,真正意义之所在。
吃掉越来越多的金精铜钱,打造一条河床越深水面越广的光阴长河,终究需要“实物”来不断充实。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霎时间眉眼温柔起来,“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白衣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嘴,心思这么深沉,还不是废物一个,都不惑之年了,你牵过几次手,亲过几次嘴啊?
陈平安抬脚就要踹过去,他干脆后仰躺在地上装死算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头怔怔看着不知是天还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难得如此自夸,确实别开生面。”
陈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劳,各自努力。”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