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恭每天早朝前都会为皇后画眉,这是丹桓宫廷人人都知道的。这也让旁观的关攸宁明白了为什么在前面的那些故事中,画眉的桥段反复出现,那是曾经举案齐眉的证明。在她眼睛累的时候为她读奏折,每夜同寝却仅仅只是睡觉,带着那曾经代表祝福的手环。同样的东西,同样的行为,同样的过程变得面目全非。
这日是初八,举朝上下都放假,朝自然也不用上。万俟恭仍为关攸宁画眉,只是结束后让人为她呈上了特制的花灯:“大齐如今不太平,关峤那庇护了几个逃荒的手艺人,为了感谢他,元宵前做了些花灯。他让人送来几个,给你也瞧瞧。”
“他如今不想着平息战乱,竟做这些无用之事。”关攸宁皱着眉,但还是示意侍女挂起来:“如今楚王太小了,十六坚持要拖到局势再恶化一些才好靖难勤王。可是如今大齐的北方天寒地冻,这么一拖,更是死伤无数。”
“楚王的小,不是拖过今年冬天就能长成人的。就算登位,不过是你大哥辅政做主,劳心劳力,日后小皇帝也未必念他好。”万俟恭为她插了一支簪子:“将来成为要被铲除的权臣。大齐需要的是一个有雄厚家族支撑的皇子。”
“如果不是魏王杀了所有皇子,我也不会冒险为了救楚王来吴十六的身边。”关攸宁叹了口气:“你既然这么说,就是有事要和我商量,何必遮遮掩掩。”
万俟恭将一个封战报递给她后,犹豫了一下才道:“师傅,如今大哥也有意扶立燕王。”
“燕王?燕王活着?”关攸宁一边说一边看着战报,她皱着眉猛问:“大哥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你又是何时知道的?”
“大哥何时知道的,我不清楚。但是前一阵子,我整理各种信息,根据多年来在大齐暗探的消息回报,我几乎确定燕王活着,而且你认识他。燕王母族在江南势大,钱粮兵马皆备。如今大齐内乱至今也没影响到江南,也是因此。”
万俟恭看着关攸宁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补上道:“我本也是猜测,所以先给大哥写了信。是他回信确认了,我才确认那人是燕王。而且那人师傅也认识。正是林乘月入赘的丈夫冯夷。”
关攸宁似乎有点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是燕王吗?”
“知道,暗探发现他是燕王的线索,就是他人在沧州却与江南互动频繁,就算是为了林家的生意,也有点太怪异,才深入调查的。燕王隐藏极深,其实至今暗探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所以我才会向大哥求证。”万俟恭的解释让关攸宁更加不解。
“那他为什么入赘林家?又为什么多次机会都不出现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过往为何,暂且不知。如今自是因为非他莫属。”万俟恭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哥手握武帝遗诏,不可能无人知晓。在燕王和楚王之间,齐家必须做选择。燕王是最好的选择,但楚王便不能留了。”关攸宁想到那个孩子懵懂天真的模样,没再说下去。
“其实,当初如果大哥对我说要扶立楚王,我愿派兵相助。”
“大哥不会为了一己私欲那么做,那只会让大齐陷入南北各自独立的长久战火中。”关攸宁摇摇头:“如果没有楚王,燕王确实是家族和国家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万俟恭知道将楚王交给燕王是最好的选择,但这意味着楚王这个孩子必死无疑。万俟恭不知道如果他告诉了关攸宁,这位心软的师傅会有什么选择。
但万俟恭知道,政治上或许有各退一步,有合纵连横,有权宜之计,可这都不会出现在这件事里。
楚王必须死,只不过是怎么死而已。
所以,当他偷偷给吴十六写信,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开始了他和这个“情敌”的第一次为了关攸宁的合作。
吴十六“恰好”丢了那位楚王,这样等消息传到关攸宁耳朵里时,燕王早已可以确定,天下只有他一位太祖以来的皇室血脉了。即刻起兵,荡平天下。
拿着战报的关攸宁将那张纸握的紧紧的,万俟恭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直到关攸宁开口道:“就算你要杀他,也可以先告诉我。”
“我……我怕师傅舍不得……”
“所以就串通吴十六拿他取换燕王的承诺和筹码。恭儿现在也学的很好,支持一位亲丹桓的君王,对丹桓来说是最正确的选择。”关攸宁说的平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师傅生气了?”万俟恭小心翼翼试探道。
“没有,我只是希望恭儿你在做这样的决定之前,特别是和我相关的决定时,能和我商量一下。”关攸宁看着垂首的他道:“其实我心里明白,一个国家是不可能有两个君王的,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所谓二圣临朝,是恭儿把皇位让给我做。朝中怎么说我,御史台如何进谏,我都不在乎。我既然决定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明白自己该怎样才能对天下更好。希望恭儿对我有信心。”
万俟恭刚要说什么,突然外面通报,说荀大人求见。
在春节这样大的节中来求见,定然不是小事。帝后放下了正在讨论的话题,荀湛匆忙进来,快速行了礼后,甚至没有问安就递上了一封奏报:“陛下,娘娘,前方来报。燕王与魏王在淮河决战,魏王战败自杀,死前大发厥词,诅咒关氏。三军将士面前,他扬言,娘娘乃昔日关家二公子关攸宁。其悖逆之言,已在文书中,臣不敢冒犯娘娘。”
关攸宁看着那奏报:
关氏狂悖,为一己之私,将凤命嫡女伪做男子,放浪形骸,祸乱超纲。辜负先帝恩重,以至神州易主。关氏放荡淫妇,师生相恋,违逆人伦,叛国背君。万俟恭无能软弱,令牝鸡司晨,二圣临朝,混淆贵族乐正氏血统为淫妇背书!神算子早有言:凤凰女,非大齐之君娶之,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宗庙覆灭。朕今日事败身死,是关氏之罪。万俟恭小儿他日必国灭身死,可验今日之言。
万俟恭看完气的猛然站起身道:“他如何知道此事的?丧家野犬,暴虐君王,口出狂言,胡乱攀附!”
荀湛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关攸宁倒是没有动怒,只是淡定的将那纸张又叠起来道:“以往总觉得魏王不学无术,而今看临死前还有点文采,倒能用些四字词了。”
“皇后!”万俟恭本来一头的火,被她这么一说,竟有些无奈:“他都说成这样,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他说的都是假,你发火了,就是当真了。”关攸宁将那奏报扔到一边:“辛苦荀卿跑这一趟了,我与陛下已经知晓此事。”
荀湛抬头看向哪位微笑着看向她,示意他起身的皇后。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们陛下的心情。或许这个女子从陛下童年时起,就给了他所有的温暖与安全。无论发生什么,她强大的内心都能让他们的陛下免于不安、愤怒、惶恐与暴怒。
但也如荀湛所料,春节的假期结束,早已传遍朝野的流言让早就不满二圣临朝的臣子们咄咄逼人的要求帝后给出一个解释。
关攸宁坐在那,看着一个接一个的臣子慷慨激昂的痛陈利弊,甚至有些过分的当场说出悖逆之言,她几次按住了要发火的万俟恭,等到不再有人出列才淡淡开口道、:“众卿都说完了?若还有人有异议,不妨一起。”
下面不再有人出列,毕竟除了楚勋和荀湛,基本多少都说了几句,哪怕原本是站在关攸宁一边的臣子,也劝她应该做出一些解释。
“既然卿等要说的说完了,那就本宫说两句。”关攸宁容色如常,语气淡然道:“魏王是杀兄上位,若论悖逆,大齐有谁能比过他?众卿如此轻信一谋反逆臣的穷途攀诬,怕是另有所图。”
“臣等不敢。”关攸宁这话说的虽然轻声细语,但所指却十分严重,因此众臣皆跪下请罪。
“众卿不信本宫,咄咄逼问。一问本宫是否是关攸宁,而非乐正思宁。也就是诸位认为,丹桓第一贵族乐正家,是会为了荣华曲意逢迎帝王之辈?”
“臣等绝无此意!”下面有好几个乐正旁支的族人磕的更厉害了。
“二问本宫是否与陛下师生相恋,违逆人伦。这么看,众卿倒是相信本宫,觉得本宫的才华足以教的出陛下这样的明君,竟略令人欣慰。且不说本宫并非帝师,只说丹桓传统,本无人伦之说,凤仪太后昔日引入大齐礼制,为尊重丹桓传统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传统,并未强加这些伦常给诸位。在场的不少还在父亲死后娶了自己的继母吧?臣子们可以娶小妈却捕风捉影的指责君王以师为后。”
关攸宁见众人不语,又轻笑道:“怎么?自己吃女子时万般皆可;女子想呼吸一下便是大逆不道,会使神州陆沉?若本宫一人便能倾覆大齐,何必在此,去大齐做女王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