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那天在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慎景行说到这里时,眼中有一丝迷茫和悲伤:“我只听当时在场的军士们说过发生了什么,但是银月说他不信,他不信父亲会做这样的选择。”
冀州城的城墙坚固,久攻不下,徐翰不听劝阻,急火攻心一定要绕路奇袭。慎济桓觉得不妥当,冀州在平原,但地理位置优越,有一座天然护卫冀州城的冀山,此山虽然不高,但因地势的缘故,常年烟雾缭绕,甚至如同南方的山一般会聚集瘴气。此法甚为冒险,但徐翰仍是一意孤行。
慎济桓得知他独自带着主力出发时已经晚了,他只能选择追上去。他在大部队进山时追上了,但徐翰不肯回程。慎济桓为了不让大军尽数丧命于此,只得跟随他们一同前往。
在迷路的同时,果然遇到了瘴气。为了寻找正确的路,慎济桓只身走入了瘴气中,军士们都是这么说的,在他们心中,正是慎济桓以性命换得了他们的生机。
但银月不信,他和慎济桓长在山中,慎济桓精通堪舆,就算为了找路,冀山这样的山,不至于要亲身进入寻找。甚至以慎济桓的本事,并不需要前进,只要后退就能安然无恙带领大军撤离。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不愿意撤离的徐翰逼迫慎济桓不得不做出选择,那么他只有一个办法,弄坏慎济桓的罗盘。
事实上银月在整理慎济桓的遗物时也确实发现了那个尽管修过但很明显是曾经坏过的罗盘。那次突袭很顺利,但是慎济桓的命到头了。他在军中威望很高,徐翰手下的悍将们,有时野蛮起来会冲撞他,但从来都顺从慎济桓,银月认为这才是徐翰逼他进那瘴气的缘故。天下将定,但武将们都以军师马首是瞻,而他们徐家和慎济桓不再是姻亲,而是隔着望舒之死,独子失踪仇恨的敌人。慎济桓必须死,但要死的有价值。
徐翰打好了算盘,甚至在慎济桓写信邀请银月来代替自己后,才放心对他下手了。他本以为慎济桓会死在山中,却没想到他撑到了银月的到来。在将领们和银月的见证下,徐翰不得不发誓,会遵守自己的诺言,找到慎景行,让他和他的孩子得到慎家的一切。
若有违誓,天下共戮。
徐翰发誓前没有料到,慎济桓还是摆了他一道。他留下了一支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莲花,说莲花不败,便说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若莲花凋谢,慎氏嫡脉断绝,则徐氏也将灭亡。他说完便去世了,徐翰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麾下所有的重臣和武将都听到了,他就算是造假也要造出一个慎景行来,不然慎氏断绝,不管那预言是不是真的,权臣悍将都将掀翻他本就不稳固的江山。
但造一个假的慎景行谈何容易,慎景行是长大后才丢的,认识他的慎济桓故旧太多了,几次安排的所谓认亲都失败了。这也是为何徐翰找到慎景行时如此激动的缘故,在他登位前找到慎景行对他来说是巨大的帮助。
但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激动很快转化成了一种恐惧,因为慎景行比慎济桓要可怕的多。除去他,会授人以柄,那些功臣们本就还安抚不平,不能再生异动;但不除去他,徐翰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杀了自己给父母报仇。
银月就是在这时趁虚而入,让徐翰坚信他原本被师兄打压,感恩帝王知遇。在这样的情况下,徐翰想到了一个注意,再安排一个联姻,得到一个有两家血统的慎氏继承人,这也是他登基后大封亲族却不提及将徐望舒追封为公主的原因。
嘴上说着是将来要嫁公主给慎景行,不能多了这层亲缘,向天下掩饰慎景行是他外甥的事。而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慎景行有更靠近权力的机会,他身上流着一半徐家的血,哪怕只是个旁支庶女,但却是以嫡女的名义嫁进慎家的。
他日夜想要除掉慎景行,却不能动手。他和慎景行必须有一个人死。而慎景行在留下儿子前不能死。他在乎的根本不是慎氏嫡脉绝嗣,而是慎氏绝嗣会让人心异动,慎济桓死的太无私了,他救了天下,天下人心便是守护他儿子的利器。可偏偏他的儿子要复仇。
关攸宁此刻明白了,平静之下,慎景行就是徐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他纵容母亲毒杀徐望舒,是他因嫉妒害死慎济桓时亲手悬在自己头上的。他的得到了天下,却日夜不安;他表面上将慎景行视为比儿子还亲近的臣子,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希望他立刻去死。
“我不过是银月为父亲复仇的工具。”慎景行的笑有些苦涩:“这个世界上只有师傅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父亲说着真爱母亲,但实际上更爱天下人,他与母亲两小无猜,却一朝入鬼谷,十余年不归,母亲无望的等成老姑娘,被人嘲笑。好不容易等来他成婚,他却在我出生后和徐翰争霸天下,母亲在家中自己照顾我,被她视为亲母的当今皇太后害死。父亲却只想着前线战事紧张,没有证据便不相信我的话,他那算无遗策的聪明脑袋从不肯为母亲思索分毫,还娶了那个害死母亲的罪人,也差点害死我。”
关攸宁看他面容凄怆,有些心疼,但手被包着,也无法握住他的手,只得道:“景行,正是因此,你不能再重复他们的悲剧。你希望和我在一起,并不是真的爱我,而是一种当年骤然失去亲人的依赖。你不应该成为银月复仇的工具,而应该真正的过好自己的一生,不然你母亲的付出,你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太平盛世,也将毁于一旦。当年的牺牲岂不是白白浪费。”
“师傅,真的很像武帝的丁夫人。武帝发迹前,与发妻丁夫人恩爱,丁夫人不能生育,将妾氏卞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武帝长子自幼文武双全,人人都知道他将是家族的继承人,但却因为武帝在争霸中战略失误,于乱军中将马让给父亲自己战死沙场。从此丁夫人便回到娘家,哪怕武帝亲自上门去请,丁夫人也再不回来。”慎景行的话让关攸宁有些错愕,她愣了半天才道:“这哪里像?”
“寻常人都觉得,那不过是妾氏生的的长子,她是正室夫人,要多少没有,何至于此?”慎景行低下头:“就像若是寻常人,救命之恩在眼前,一场婚姻便能带来无边权势与钱财,谁又会苦苦拒绝,还反过头来劝我选择更有意义的人生。”
关攸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慎景行说的没错,但她还是想再坚持一下:“人生总应该有比钱和权更重要的事。我并非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劝你不要复仇,只是你的复仇如果最终毁掉了父母的努力,他们又该多么伤心呢?”
“我不想当皇帝,就像我父亲也不想当皇帝。虽然天下都说他是‘毒士’,但那不过是战争上的战略纵横,任何旁人看来太过残忍的谋略不过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争的权衡。他若真的有当今陛下万分之一的狠心,对亲人的绝情与权衡利弊,那他才勉强适合与陛下一争。他没有,他原本也只想安安分分完成自己廓清天下的梦想,可惜……他错了……大错特错……知道徐翰对他无情,却还是无法看着那些鲜活生命的筹码被输尽。他帮别人赢得了生机,自己却一败涂地。”慎景行这才抬起头来专注的看着关攸宁:“师傅,我是慎济桓的儿子,我从出生起就被教导,要成为比我父亲更优秀的,肩负起家族的继承人,我三岁开蒙,到眼盲走失前,家族早已无人能教我。师傅教我的一切,我自幼便会。”
关攸宁当时在感性的悲伤与感动交织间突然尴尬了,虽然她隐隐感觉慎景行确实是什么都会,但是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让她有点狼狈。这声“师傅”则更加讽刺了点。
“就算我总是知道师傅的下一句要说什么,但我还是愿意听师傅说出来。哪怕师傅说的不对,我也愿意跟着师傅再念一遍不对的。”慎景行的话听的关攸宁当即有点倔强的反驳道:“你憋到现在这么说,是为了笑话我吗?”
“圣人之言,说的对的人太多了。大殿之上,丹陛之下,皆是衣冠禽兽,说的也都是圣人之言。”慎景行有些痴痴的看着关攸宁:“只有师傅真的在行圣人之言。师傅说我不该成为银月复仇的工具,不要白白浪费我父母的牺牲,师傅觉得我应该去过一种有意义的人生,但我的人生早就没有意义了。慎家将我视为支撑门庭的工具,陛下将我视为朝廷基业的隐患,将士们将对父亲的感激寄托我身,文臣们一半因为崇拜我的父亲而全力想将我推上一人之下的首辅之位,另一半则因为嫉妒父亲而恨不得我去死。我是慎济桓留在这世上的影子,只有在师傅眼里,这世上才有独一无二的慎景行。在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时候,眼中没有我那高山一样荡平天下的栋梁父亲。”
“景行这么看自己,让我太失望了。”关攸宁突然严厉的话让慎景行有些惊讶的抬头,只见她挥动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仿佛若不是手上,就要打他出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你父亲比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