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看起来没有大碍，但是脸色算不上好。见关攸宁进来本想起身行礼，还是被她先一步按住，如同往日抚养他时一般，伸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了那清冷寡淡的面容，又瞧了瞧他束的一丝不苟的白发，叹了口气道：“原先，你得大道时，一头青丝尽霜。虽然知道这是无情道的必经之路，但你到底是我带大的，心里还是舍不得。本以为来了天上会好些，可眼见你又瘦了一圈，便知这天上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宗主……”云珏虽然没什么表情，语气中却带着无奈，拉下关攸宁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是被摇光战神的神力反噬，能有命在就不错了。”
“这事是我的错。”提到这个，关攸宁有些懊恼，你从小就较真，我不该让你做这些的。
“宗主说这些，倒显得我没用了些。”云珏语气低落，关攸宁扶着他坐下安慰道：“还说不是孩子了，都飞升成仙了还讲这些气话。此次虽是羲和神女救了你，但我听摇光的意思，似乎还有后遗，你是否有不舒服的地方？”
“战神殿下已经来过了，亲自化去了反噬的诅咒，但是我仙魄受损，以无情道之力，无法修补。羲和神女已请天帝将我任命为她藏书阁的掌书，一来适合我的性格，这里诸多神仙心法，我也可以阅览修习，重头修炼；二来，在我新的心法修炼完成，自补仙魄之前，神女炎阳之力对我有所助益，为消除三昧真火诅咒，拔除所有伤害，一次带走了我全部的热量，若是没有温和的炎阳之力浸润，我恐怕会时不时被冰封，过的辛苦。”
云珏的解释让关攸宁略放心了些，摇光虽然不是诓她，但是想来云珏的小命还是握在人家亲姐姐的手上。不过羲和神女看起来不像是会纵容弟弟威胁人的角色。
“神女如此助你，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关攸宁坐下叹了口气道：“如今天上也没什么我能用的东西，想做个小礼物都没有。”
“这事，我也问过神女。神女说她是太阳之神，太阳播撒世间，是万物同一的爱，又何须报答。”
这个回答让关攸宁拍手道：“这与我们太上忘情竟有些相似。神女才是我的知音。爱万物胜过爱一人。”
“宗主如今已是天妃……”
“等下！”关攸宁抬手道：“你怎么知道的？”
“摇光战神意志所涉，三界皆闻。就算您现在入人间，也可看到神话已改，寺庙皆供奉战神与天妃共同的神像。”云珏看她深受打击的样子，有些不解道：“宗主不是自愿的吗？”
“这个问题，很难说。这个有一部分我是自愿的，还有一部分有点超过了我的预期。”关攸宁艰难的解释。
云珏了然道：“那我懂了。见他容颜如玉，倏然欣喜，是自愿的；没想到他居然要你负责，超出预期。”
“咳咳。这个话讲的就伤感情了。”果然是自己带大的小孩，也太了解她了，关宗主在心里腹诽。
“我很羡慕战神殿下。”云珏幽幽的望向远方。
“他？世间羡慕他的人虽然有很多，但我没想到有一天云珏会羡慕他这样的人。”关攸宁很惊讶。
“我曾爱过宗主。”这话一出，让刚端起一杯仙茶想喝一口的关攸宁差点失手打了茶杯。她想起刚刚羲和神女说过的话，但还是不敢置信道：“云珏，你是修无情道的。”
“正是因为曾经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爱着宗主，又想通了我永远不可能得到宗主的爱，所以才能顿悟得道，飞升成仙。无情，就是挥剑斩断深情。”云珏的目光看向关攸宁：“所以我羡慕战神殿下，在这千年间，只有他有这样的力量，让宗主的目光专注于他。”
“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云珏最羡慕他的地方，他有力量让宗主别无选择。”
谈到这里，关攸宁哑然了，她沉默了很久才道：“所以，我的爱，其实是让你难过的，是吗？”
“不，宗主。您的爱，对我来说很珍贵。在危难中施以援手，将我抚养长大，和你的徒儿们一起教导，将我视为您的孩子，这都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记忆。我爱上您，是我的错，不是您的。您本来只是将我当做故友的徒弟照料，是我不该越界，在心中爱上了你。若不是飞升后，我想通了，大概今天也不会跟您说这些。”云珏笑的很淡，带着一丝悲伤：“可惜，您的好与您的爱注定不属于一人时，那就是很多痴心人的悲剧。他们明知您不会为一朵花停留，却如飞蛾扑火般痴心妄想，奇迹可能会发生。他们大约和我一样，羡慕战神殿下，他终于让您停下脚步，回首一望，那么多曾经痴痴等待的唯一。”
关攸宁有些迷糊了：“爱我的人，难道希望我爱上别人？”
“当然不，但总比您谁都一样要好。今日您有私爱，或许是爱他，但来日有个盼头，或许能轮上我呢？但您不懂私爱，便人人都没了盼头。”云珏看着她不解神情，终于有些释然道：“或许等您爱上摇光殿下的那一刻，就能明白吾等当初的心情了。”
确定了云珏没事，关攸宁消化着复杂的对话内容告辞了，说过两日天枢他们回归了，再一起来看他。
羲和也没多留她，只说神界时光漫长，如今才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若是她想打发时间，可以去武神殿看摇光治军。
天兵天将关攸宁没看过，突然也来了兴致。侍从们引她到了军营，刚到门口她就看到刚见过的四神兽之一玄武，他身后两列兵士的服装像是某种礼宾服而并非军服，应该是为了迎接她。
觐见时黑色长发散下的男子此时已经利落的挽了一个发髻，一身干净利落的滚金边黑袍，剑袖扎紧，面容严肃。见到她时向前一步单膝跪下行礼，后面的军士也都同他一起，口称：“天妃万安。”
关攸宁有点尴尬，也没人培训过她该怎么还礼，只能依人间做过皇后的一些可怜巴巴的经验记忆，叫他们起身。玄武在她身前站起后，她才觉察出这个看似清俊的男子其实高大结实，整个人，不对，整个兽，也不对，就整个人吧，整个人投下来影子几乎能把她笼罩。看向自己的眸子不是寻常人的眼眸，而是蛇类动物的黄玉色竖瞳。
“天妃请随我来。”玄武在前面引路，关攸宁到了教武场边上，这才看到立于高台，看士兵操练的摇光。
和人间将军的披甲执锐不一样，摇光站在高台上，此时的衣服又换了，是和玄武同样的黑袍，只是他的黑袍不见金边，只是浓重的漆黑，这让他束起的银发更加夺目。
列松如翠，积石如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人间的文人真没骗人，只不过他们定是没见过摇光这样的郎艳独绝。
刚柔并济，与天同辉。
即便是关攸宁这样顶得住摩罗妖冶惑人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得要软那么一下，心说：如此风姿玉美，倒也不是不能只爱他。就是不知道他爱我什么。
一套阵法结束后，摇光移形换影，转眼到了关攸宁身边，伸手理了一下她被阵法带起的风吹乱的额发才道：“怎么想到要来这里？让人带你四处逛逛天界不好吗？”
“我没见过天兵天将，想看看什么样子的。”关攸宁答道：“如今三界承平日久，并无大战，为何还要练兵？”
“我为战神，但军士们也并非都是为了作战。自我诞生，以戈止战，将天地澄清，便再无大战。我兄长与大姐便负责维持天的清气不堕，摩罗则镇守地的浊气不浮。然而人界形成后，天地平衡被打破，原本的缓冲地带因为人造出的能量而不能总是维持均衡。想来你嘱咐天权用乾坤鼎维持世间安宁时也明白，那些所谓的‘灾难’不会消失，只能用另外的方式排解。乾坤鼎的极限就是承载五十年的。这些人界之气若是过渡溢出，便会影响三界稳定，只能靠军士们以法阵消化。你可以理解为‘救灾’。不然人界就不仅仅是一些灾难了，而面临崩塌。”
关攸宁愣住了，她几次想开口，但都没说出话，摇光握住她的手道：“别担心，会让三界崩塌的主意，摩罗还是不敢跟你说的。我的心头血确实可以消解人界千年的灾难，说实话，若你当时真的杀了我人界之身，再保千年也不算大问题。只是我若离开天界太久，万一有其他的失衡之处，恐怕处理起来会有些麻烦。若不是为了责任，在人间再陪你千年也无妨。”
“所以，我不过是扬汤止沸的徒劳无功。”关攸宁苦笑了一下：“我以为的千年安宁，却是可能打破三界平衡的一次任性？”
“既然已经发生了，或许便是无形的命运。”摇光安慰道：“今日操练结束，你若有兴致，不觉得无趣，便随我去武神殿议事厅，听听公务。”
摇光说着伸手去握她的手，但不知为何，关攸宁被他这么一握，心中一动，突然紧张的抽回了手。摇光奇怪的望着她道：“怎么了？”
“堂堂主将，在下属面前牵妻子的手，太不端庄。”关攸宁到底是抚养过两遍摇光的人，尽管只是突如其来的害羞，但还能强撑着教育他。
摇光也没有反驳，只是突然伸手搂过她的腰道：“你是我的妻子，就算抱你过去又何妨？”
“胡闹！”关攸宁涨红了脸：“放开！放开！有点样子！”
摇光没有坚持，放开了手，但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亲了她的脸颊道：“听你的。”
关攸宁怕他又有什么其他幺蛾子出来，便忍着没吭声。摇光也仅仅就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便率先走在前面，关攸宁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的脸红褪去，心里狂骂自己道：“就是亲了一下而已！怎么能被美色如此迷惑！你清醒一点！！关攸宁！！！”
议事大殿除了四神兽为首的神将，还有看起来不输人间军营的大小将领谋士。摇光也不是带她来走过场的，确实坐下便开始议事。插不上话也无法完全听懂的关攸宁捧着脸在旁边，一边吸收新知识，一边感叹果然工作中专注的男人帅气程度加倍。
就在她一边沉溺摇光的容颜，一边提醒自己不要沉沦的时候，她听到了水麒的声音：“殿下，世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仍不肯放弃，再这样下去，必遭反噬。即便魂归天界，也要沉睡许久。如果还是派人下去干预一下。”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便打乱规则。”摇光的回答让关攸宁彻底清醒了，她听出是和天权有关，便不顾失礼开口道：“天权他怎么了？”
“天妃，乾坤鼎已破，太上派式微，世子为重振太上派，不惜以自身修为修补乾坤鼎，杯水车薪，但却不肯放弃。”水麒的话让关攸宁突然心中有些难过，她明白天权的执念，那是曾经的自己留给他们的执念。若是曾经她知道自己的所做不过是蚍蜉撼树，终要偿还，是否还会如此执着，取爱着她的刘桓的心头血；杀死一手抚养的摇光，延续封印的力量。
水麒所化的水镜中，苦苦支撑的天权，和一边劝他不能再如此，一边还在努力帮他的天枢、天璇和天玑，一瞬间让关攸宁有些恍惚。那何尝不是曾经的自己，一腔孤勇，以为自己能救天下一时，便是一时。
“此事不必再议。”摇光挥手灭去了水镜：“由他去。”
“殿下，世子是天地间原始天神中的第三子，也是唯一神与人的后裔。”下手有一谋士模样的仙者出列进言道：“神魄尚未觉醒，便能以修行之力，在人间不借助任何外力修补上古神器乾坤鼎，世子或许可留在人间，完成殿下曾经的计划，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