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不见?也是靖胜军的老卒?”青衫文士问道。
“我这个老友叫徐武宣,相公在靖胜军任过通判,兴许听说这个名字!”车夫说道。
车夫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轻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却也是枯峻,两鬓半染霜白,一双眼睛却还有着窥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执马鞭缩在袖子里,左手抓着缰绳控马,手背与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上面却有好几条狰狞疤痕交错虬结。
也许是触及尘封的旧事里不堪回首的记忆,车夫长满细密皱纹的枯瘦脸上笼有一层淡淡的悲戚;继而他微微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起来,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枭悍气息。
青衫文士似没有注意到车夫神态间的微妙变化,略有些浑浊的眸光眺望远处的苍莽山林,悠然说道:
“我在靖胜军任过职,时间虽然不长,好歹也算是靖胜军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帐前的亲卫指挥徐武宣呢?我记得他身量不高,双臂却有擒虎之力,在靖胜军里是排得上名号的壮士!怎么,他后来也没有留在军中?”
“王帅身死泾州,朝廷又将泾州等地割给党项人,靖胜军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担忧靖胜军的将卒思念故帅,便将原先的将卒都拆散开分置他处,另募新卒填补。徐武宣就是那时回淮上故里。没想到我与他泾州一别,都十多年过去了,”
车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说道,
“我听说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徐武宣在靖胜军时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两天,徐武宣一定会盛情款待相公的。”
“我离朝已是戴罪之身,又怎能不知避讳,跟地方豪族结交?”青衫文士叹声说道,“离开汴京,得你一路护送,王禀感激不已——从淮源到泌阳,也就一两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会友,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相公要是急于赶路,一切无事待返程时我再去见徐武宣不迟,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差这三五天,”车夫坚持说道,“蔡铤不是心胸广阔之人,侍御史陈槐、兵部给事中张扩得罪他,被贬离朝,皆在途中被盗匪杀害……”
“那些事都没有什么证据,刺杀之说只是捕风捉影,卢兄不宜多想,”青衫文士不想车夫对朝堂诸公印象太坏,分辩道,“而民生凋蔽,山野之间盗匪比往年多起来,却是事实。”
“陈槐、张扩之死,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蔡铤派刺客所为,但不将相公送到泌阳,卢雄不放心,”车夫心里犹觉得陈槐、张扩等人的死跟当朝执掌枢密院的蔡铤有关,暗感到泌阳后,蔡铤也未必就会放手,劝说道,“相公不怕得罪蔡铤等贼,也不惧生死,但不能不关心萱小姐的安危啊。”
“我是戴罪之身,对蔡铤他们行事已无妨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却难抑心间的凄楚,终是忍不住叹道,“我就是担心蔡铤诸公贪功,没有十足的准备,却贸然对契丹人轻起兵衅,留下大患无法收拾啊!”
“蔡铤此贼在西军时就媚上欺下,时窃他人之功以自居,相公反对他领兵伐燕,卢雄能理解。不过,赤扈人崛起漠北,于阴山屡败契丹骑兵,这确实说明契丹人业已孱弱,朝中诸公都以为这是我朝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燕云故土的良机,相公以为如何?”车夫问道。
青衫文士说道:“赤扈人崛起阴山南北之间,屡败契丹铁骑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为惧了。朝中诸公也因此多主张与赤扈人联兵进伐北燕,这是看到有驱虎吞狼之利。不过,在恶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对是头恶虎啊!契丹行暮,贵族官吏都贪图享受、盘剥百姓,军队也腐朽得厉害,相比之下,我朝情况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没有忧患啊。你在军中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军镇,但除了西军有几支兵马堪称精锐外,其他诸路禁军以及诸州厢军,你以为有多少能战之兵?而百余年来,我朝冗员、冗兵、冗费积弊成患,这些都根除了吗?我不是反对借此良机夺回燕云故地,实是蔡铤诸公所谋,太过仓促了……”
车夫半生坎坷,能识江湖凶险,对军国之事却不甚了了。
他向来钦佩青衫文士的为人与高洁品性,担心祖孙二人带一仆妇,在被贬唐州途中会有凶险,才千里迢迢追随护送,然而这时候听青衫文士这番话,想要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说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