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暖冬。
一个瘦弱的男孩趴在六楼主卧的窗台前,俯视楼底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
一个人像蚂蚁似的走过,身上裹着羽绒服,圆滚滚的像粽子;几辆车匆匆掠过单行道,划出几道残影,黑漆漆的像记号笔。
冷风呼呼灌进本来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像是对这里的温暖感到不满似的,铁了心要让这里的温暖全都染上冷的颜色。
也铁了心要吹得男孩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薄衣鼓成一只布做的气球。
一头雪白的发丝被冬季扎脸的冷风吹得七零八落,看起来像下雪。
因长时间不见光而有些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因为云彩遮住了太阳而看不见高光。要是他转身回到温暖的室内,那双眼睛一定会恢复原本的光彩,看起来像极了星光蓝宝石。
在安定下来之前,有人扬言要把那双好看的眼睛挖下来当宝石卖,吓得他一度戴上墨镜,后来父亲把那些人的脑袋挨个切了下来。一堆脖子上沾血的人头滚落到地面上,骨碌碌。
父亲告诉他,要是再有人这么说,就把对方的手切下来,这样就挖不了了。
由于外界的噪音,男孩没听见身后传来的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以及衣架晃动的声音。
一只大手毫无预兆的把他拉走,迎面是父亲略带责备的话语:“你怎么穿成这样吹风,不冷吗?”
男孩说,他不冷,和家里比起来要暖和得多。
他自己一身薄衣,是从父亲的衣柜里翻出来的。父亲本人老老实实穿着厚毛衣,手里拿着一杯不知什么时候倒好的温开水,正小口啜饮着。
冰凉的小手下意识的伸过去,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和握着杯子的那只大手。好温暖啊。
父亲笑吟吟的换手拿水杯,原来的那只手张开,猛地捕捉男孩的小手,打算焐热。男孩吓到了,奋力拉拽,没能扯回自己的手,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很害怕。
你明明不会冷,为什么还要穿上厚实的毛衣?这么做没有意义,你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不然呢?显摆自己是神?饶了爸爸吧,爸爸还是很喜欢做人的,做神多无聊啊。
角落里,一根漆成深棕色的木质手杖隐晦的闪了一下幽蓝的光,从倚靠的墙面滑落至实木地板,咚的一声,略吓人。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终于可以休年假的父亲随手取下黑框眼镜放在茶几上。纤细的长方形镜框内夹着厚薄均匀的两块树脂镜片,倒映着吊顶大灯的灯光和男孩星光蓝宝石一样的眼睛。
男孩和父亲照常草率的吃过晚饭,一起窝在沙发里嚼发软的薯片,偶尔舔掉指尖沾惹的调味剂。没有保护气可真麻烦。
小小的男孩把脑袋枕在父亲怀里,眼睛艰难的一眨一眨,马上就要被睡意淹没了。
可是现在才晚上七点,远远没到睡觉的时间。父亲便不得不起身,把男孩抱起来,让他坐直,这样能减少一点困意。
父子俩面对没插电的电视,偷眼看向对方在那漆黑透亮的液晶屏中的镜像,表面上却是在看自己的脸。
家里会下雪,过几天就要下了吧。
这里不会,这里比家里暖和多了,雪下不了。雨夹雪算老天赏脸。
可是,冬天不就应该下雪吗,课本上写的。
应该啊。
两人无言。
良久,父亲一手揽过他瘦削的肩膀,想看雪吗?
想。
于是父亲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掌心朝上,散发点点绿光。男孩感知到房间里本身的水汽和加湿器那可爱的喷嘴里吐出来的冰凉白雾急剧浓缩、凝结成一个个小白点。
那无数的白点在房间里肆意飞舞,点缀了死气沉沉的家,点缀了男孩略显空洞的双眼,在蓝天地下添加了许多调皮的星星。许多。
男孩依偎在父亲怀里,伸出纤巧的小手,接住一片雪花,亲眼见证小白点在他红彤彤的掌心逐渐变得透明,而后化为手掌上的小小一滩水渍,模模糊糊映着雪白天花板的吊顶大灯,一闪一闪亮晶晶,没多久便蒸发的干干净净。
房间里下了雪。
父亲又问他,喜欢雪人吗。
喜欢。
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多了一大一小两团雪球,小的在上面,大的在下面。
男孩从针线盒里翻出来两枚一模一样的黑纽扣、一张彩纸、一条围巾和一根胡萝卜,这样就能做出来一个真正的雪人了!
小家伙欢呼雀跃的在雪人身边兜兜转转,最后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整个地埋在并不宽阔的胸膛里,丝毫不顾呼吸的问题。
爸爸的胸贴起来好难受啊,和妈妈比起来差得远了。男孩心里想道。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不愿意出来,只想把头埋进去。
算不上十分高大的白发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只好用安慰旧友的方式哄孩子。
睡觉的时候,男孩执意要和父亲一起睡,并且一定要整个人蜷缩起来让鹅绒被裹住,不然睡不着。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如是说。
我知道啊,怎么可能不知道。男孩缩在被子里,缩成一只被保鲜膜包裹住的青团。
不能再像这样逃避下去了,爸爸。他低语。那边的父亲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古井无波。
爸爸,我不想离开你,爸爸。男孩又说,反正父亲睡着了听不见。
而后,他抵抗不住变沉的眼皮,睡了过去。迷迷糊糊的,有谁拉开了被子,有谁亲吻他的额头,又有谁将他揽入怀中,放任他享受短暂且虚幻的温暖。
所以,为什么妈妈不在了呢?
你问我我问谁,问房间里消失的雪人,问针线盒里的白色棉线,问竭尽全力想要冲进房子里肆虐的寒风,问那个早就不存在了的女将军,还是问倒在地上的那根来自父亲旧友的木质手杖?
问谁没有意义,因为答案是不能说的秘密。
父亲放年假了,明天就可以一整天陪自己玩啦,而且这样的好日子能持续整整一周!男孩在梦境里记起这件事,不由得笑了。
如果一切和从前一样,那该多好!
“醒醒,醒醒!”有人一脚踹上了张惠殇的屁股,踹的他一下脸接地板。他清醒过来,哦,封神大阵啊,不是十九狱的家啊。回头一看,张黎月黑着脸,祭祀袍下一条腿仍旧悬在半空,作势欲踢。
为什么我带儿子就这么难受,父亲带我就那么和谐?张惠殇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