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醍醐灌顶,李宣凛没想到,以前那个从不崭露锋芒的母亲,也有如此透彻果决的一面。
她的话很对,与其照顾一时,不如照顾一生,可他除了担心大将军夫妇能不能接受将女儿交给他,更担心的是般般本身的想法。
他望向母亲,幽深的眼眸里浮现了犹豫之色,“我对她的情,从来不敢说出口,害怕一旦被她知道,吓着了她,往后就连寻常来往都不能够。她究竟怎么看我,是不是只拿我当兄长,我没有胆量去问,今日她加封了县君,我派人给她送了贺礼,她好像……并不十分欢喜,也没有来沁园……”
姚氏道:“你派人送贺礼,自己为什么不亲自过去?喜欢一个姑娘,脸皮要厚一些,不要担心吓着她,她未必如你想的那么脆弱。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又是旧相识,常来常往再正常不过,你要是怕丢人,可先试探试探,若人家果真不喜欢你,你再全身而退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当初你在军中爬上四镇大都护的位置,不就是咬着牙往前冲吗,如今遇见个小姑娘,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听了母亲的话不由苦笑,“阿娘不懂,当年我初入军中,是个不起眼的侍从,她是大将军爱女,我看她就像看天边月,直到今日我也不敢造次。”
这应该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姚氏心头不由牵痛,原来风光无限的儿子,竟也有如此卑微的一面,即便当上了郡王,也还是仰视易小娘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二郎。”姚氏努力纠正他的观念,“你靠着自己的能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去,易小娘子这样通情达理的人,会因为你是从生兵干起的,就因此低看你吗?再说郡公爷,他和你一样,易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他靠自己挣了爵位家业,他也是苦出身啊。你瞧,从师徒变成翁婿,多顺理成章的事,我料着郡公夫妇要是还活着,一定十分愿意结成这门亲事。”
事情说办就办,反正真心话是听见了,用不着等他松口,姚氏便站起了身,抚抚衣襟道:“我这就过易园去,探一探易小娘子的口风,你在家等我的消息。”
说罢快步从门上走出去,张太美早在台阶前候着了,见她出来,殷勤地引她上车,一面道:“小人送姚娘子过去。”一面接过赶车小厮手里的马鞭,跳上了车辕。
两府相距不远,就这短短的一程,也够张太美向姚娘子诉苦了。
“您是不知道,公子等不来小娘子的消息有多吓人,先前贺礼是小人送去的,易小娘子没什么回应,公子就这么垂眼盯着我,直要把我头顶盯出个窟窿来似的。还好老宅来人了,及时救了小人一命,否则小人还在思量,拿什么法子把易小娘子诓骗到咱们家来,好让公子与她说上话。”
姚氏听后唏嘘不已,“二郎原来还苦恋人家呢。”
张太美说可不是,把公子的老底抖了个精光,“当初选房子,往南一里的都不要,就要挨着界身南巷找,那时候我就知道公子的心思了。可惜易小娘子和仪王定了亲,这事只能空想,现在仪王不在了,咱们公子的机会又来了,只要姚娘子肯出面,这事八成有指望,我瞧易小娘子对咱们公子,还是很有几分情义的。”
话才说完,车就停在了易园门前,贴身的婆子先行下车搀扶她,姚氏踩着脚凳下地,让门房往里面通传。里头的人很快出来回话,向姚氏行了个礼道:“姚娘子来得不巧,我们小娘子上禁中谢恩去了。”
“哦……”姚氏有些失落,复又打量了眼前的仆妇,“妈妈是贴身伺候小娘子的吗?上回来易园拜访,我好像曾见过你。”
仆妇说是,笑道:“奴婢是小娘子乳母,自打她落地,就跟在她身边了。”边说边朝内比手,“姚娘子别在门上站着了,请上花厅用茶吧。”
然而人不在,自己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姚氏想了想道:“不了,我上麦秸巷袁宅,拜访袁老夫人去。”
她转身要走,商妈妈忙唤了一声,“姚娘子还是缓缓再去吧,我们老太太并枢密使府上周大娘子,带着小娘子一同入禁中了。姚娘子现在过去,只怕也要扑个空,莫如吃盏茶等一等,没准小娘子就回来了。”
姚氏迟疑了下,“枢密使夫人与小娘子相熟吗?否则怎会陪小娘子进宫?”
商妈妈道:“周大娘子是我们小娘子干娘,这些年我们小娘子一直受大娘子照顾,每年初一的团圆饭,都是在枢密使府上用的。”
姚氏听了,心里便琢磨起来,若是这枢密使夫人能说上话,不知是否能托她保个大媒。
商妈妈见她不说话,不由打量了她两眼,这姚娘子是个纤丽的美人,即便年过四十也不见体态臃肿,低着头思量事情,那侧影竟有年轻姑娘般明媚的韵致。
正是这样的人,才能生出李判这等无暇的君子啊!商妈妈因李判的关系,自然也高看她几分,试探着问:“姚娘子想见我家小娘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姚氏闻言抬眼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家二郎今日不是进爵么,恰好我来沁园看望,听说贵府上小娘子受封了县君,特来向小娘子道喜。”
商妈妈忙笑着说同喜,“先前我们老太太还说呢,郡王这样年轻便累官至此,本朝怕是没有第二个了。”说着又向内引,“姚娘子还是进去说话吧。”
姚氏婉言推辞了,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妾室出身,也不认得什么显贵人家娘子。早年因二郎入军中历练,结识过振威校尉的夫人,振威校尉是从六品的武官,正好在枢密使手下任职,回头去打探打探,要是能说得上话,就皆大欢喜了。
那厢袁老夫人并周大娘子还有明妆,坐在了仁明殿的后阁里。
槛窗半开着,微微吹动垂挂的帘幔,初夏的日光蔓延进阁内,人也沐浴着金芒一样。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原以为是一桩好姻缘,没想到竟是这样了局。如今怨怪二哥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是命里的劫吧,历练历练,人就长大了。只是般般受了委屈,不是因二哥,是郡公那件事上……这些年郡公的冤屈不得伸张,昨日官家还与我说,自己当初不查,很是愧对郡公。于般般呢,也不知该怎么弥补,你年幼便失了怙恃,其实区区一个县君的头衔,哪能偿还你这些年经历的苦难。”
明妆在椅上欠了欠身,“我仍是很感念陛下与圣人,当年的冤案,陛下高坐明堂,哪里能即刻洞察鼠类的勾当。如今真相大白,陛下已为家父平反,我想家父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然而话虽这么说,所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了,到最后也只有退上一步,勉强找些慰藉而已。
皇后见她识大体,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能和解便是好的,暗暗也松了口气。转而与袁老夫人叙话:“老太君这些年不怎么入禁中走动,眼下腿疾可好些了?”
袁老夫人说是,“多谢圣人垂询,早年有阵子连路都走不得了,后来慢慢颐养,终是好些了。也亏得我们般般,打听到个游方的大夫,几贴膏药下去,夜里不疼了,今日才好入禁中来面见圣人。”
皇后颔首,“般般的婚事遇见了一点坎坷,接下来还需老太君为她操持,若是有好的人家,老太君只管进来商量,到时候托个合适的大媒跑上一趟,好事说话就能成的,暂且不用着急。”
袁老夫人频频点头,“虽说前事对她有些妨碍,但等风头过去,一切自会好起来的。如今陛下和圣人又赏了县君的诰命,这是般般的底气,不愁将来没有好姻缘。”
皇后又怜爱地拍了拍明妆的手,“往后常来禁中走走,遇上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我也可为你参详参详。”
皇后表态到这个份上,已是莫大的荣宠了,明妆站起身褔了福,“多谢圣人抬爱……”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五公主从外面跑进来,欢天喜地叫了声易姐姐,“你这阵子怎么不进来了?我问了身边的内人,内人们说你要筹备婚事,忙得很……筹备婚事就不能来看我了?”
明妆坦然笑了笑,“如今不用筹备了,可以常进来瞧瞧殿下。”
五公主很喜欢,拉上她的手,要带她去看她的小玩意儿。
皇后怕五公主纠缠她,特意吩咐了一声:“不许走远,就在殿前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