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霜道:“还有哪个姚娘子,当然是李判的生母姚娘子呀。想是看李判的宅邸离咱们很近,送些果子点心来,诚如邻里结交一样,真是尽心。”
她们在廊上喁喁低语,明妆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伸手推开半掩的窗,叫了声“进来”,不一会儿烹霜搬着一只朱红的食盒到了榻前,揭开盖子呈给她看,里面摆着一盘酥油泡螺儿、一盒松子糖,还有一盒橄榄脯。
姚娘子是个精细的人,每一样小食都摆放得漂亮,跟进来的煎雪抚掌道:“小娘子的茶点有了,这会儿要吃吗?我这就办饮子去。”
明妆说不用,“给我倒杯水来。”先捏了个酥油泡螺搁进嘴里,抿一抿,入口即化,乳香四溢。可惜刚吃完饭,吃不下小点心,便含了块松子糖躺下,招呼身边的女使,“你们也尝尝,姚娘子真是好手艺,可我白吃了人家两回点心,很是过意不去。回头替我挑两把细画绢扇,再准备两盒香品,算我的答礼。”
“那唐大娘子呢?可要给她准备一份?”
明妆说不必,“她上回在祖母面前那样挑唆,就没打算再和易园来往,我要是热脸贴冷屁股,岂不是白长了个脑子。”
烹霜应了声是,将食盒放在桌上,屋里几个人笑嘻嘻各尝了一块,重新将盒子盖起来,留了小娘子睡醒再吃。
赵嬷嬷这时从外面进来,笑着问:“遇上什么好事了,都这么高兴……”话没说完,午盏就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赵嬷嬷咂了咂,直说香甜,一面又道,“先前我在园子里碰见兰小娘,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没说,后来问她身边女使,才知道午后崔家有人来过,想必是她那个不长进的兄弟,又来和她要钱了。”
明妆听得怅然,兰小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面,她娘家人一回又一回搜刮她的体己,她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一个不学无术的少壮兄弟,多少钱财都不够填补,上回听说兰小娘把自己的首饰都典当了,这才隔了多久,又来讨要。自己这阵子是忙得很,没有时间理会这些,等得了闲,还是要替小娘料理了这件事的。
眼下怎么办呢,明妆对赵嬷嬷道:“兰小娘身上怕是一点傍身的钱都没有了,你替我送两吊钱过去,嘱咐她不许再给崔家人。让马阿兔派人出去打探打探,看看那个崔家公子有什么雅好,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赵嬷嬷道是,待煎雪伺候明妆漱了口,摆手让人都退下去,复又道:“小娘子今日劳累,别再过问那些了,先歇个午觉,其他的容后再说。”言罢自己也退出上房,承办差事去了。
慢慢地,日影西移,阳光穿过竹帘间隙,在地上洒下斑斓的光影。有风吹拂竹帘,光棱款款荡漾,满室便像浸入了涟漪里,一切似真非真起来。
待得第二日早起,刚换好衣裳,就听女使说仪王已经在门上等候了。明妆站在镜前仔细端详自己,不紧不慢地收拾停当才出门,仪王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见她露面,满眼都是惊艳之色,嗟叹:“小娘子今日真好看。”
夸得生硬,但能得审美极高的仪王殿下一声赞美,就当自己装扮得很成功吧。
登上车,两个人并肩坐在车舆内,仪王还不时瞥她一眼,温情地说:“将来我们成婚后,一定也是这样,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有娘子陪我一同入禁中赔罪,我觉得自己不孤单。”
明妆转头轻捺了下唇角,“如果可以,我希望殿下不要再犯错,也免得我跟着担惊受怕。”
他听了立刻舒展开眉眼,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错了。”因为他知道,当权力到达顶峰之后,错也是对,那个时候谁还敢来指责他。
马蹄笃笃,乘着晨光到了东华门上,放眼望过去,这道他往来了无数次的宫门,每一个垛口、每一块香糕砖,他都了然于心。甚至城门有多深,戍守的班直每班多少人,快马通过需要多长时间,诸如此类不能忽视的细节,他也精密计算过。好在如今这道门在李宣凛手上攥着,所有设想的困难都不存在了,身边的女孩就是钥匙,只要有她在,他什么时候想进来,李宣凛都会为他开门。
可惜今日李宣凛不在,否则进宫之前还能打上一声招呼。他牵起明妆的手,走过了长而幽深的门洞,再踏进光瀑里时,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宫门上有黄门侍立,见人进来,引入左承天祥符门。官家这个时辰在崇政殿理政,仪王站住了脚,温声嘱咐她:“你先去满愿那里,我过会儿去找你。”
明妆道好,目送他踏进了宣右门,自己随女官往仁明殿去。
那厢五公主早就等她多时了,一看见她便跑出前殿,吵着要带她去自己的阁子。明妆连给皇后行礼的空闲都没有,远远朝立在门上的杨皇后纳福,脚下还没站定,就被拽了出去。
杨皇后含笑看她们走远,掖着手长叹,“我们满愿和易小娘子很是投缘,要是将来满愿能得她照应,我也就不担心了。”
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子,需要一生受人照顾,本朝的公主们很多命途都不好,皇后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是个例外,那就需要结交的闺阁朋友,将来有无量前程。
然而目下局势模糊,连皇后都说不清楚。昨日她壮着胆子和官家提了提二哥,官家恼恨地扔了一句“你知道什么”,便把她撅回来了。
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明白一点,二哥这回险得很,在官家心里,怕是已经将他除名了。
再看看走远的那个女孩的背影,忽然又觉得同情起她来,姑娘家的荣辱都系于郎子一身,原本仪王是诸皇子中胜算最大的,但不知为什么,官家对他猜忌至此,真是帝王心术不可揣测,今日能捧你上天,明日就能把你踩进泥里。
五公主的笑声,隔着几道门禁都能听见,她说:“阿姐快来,我已经给仙鹤做好帽子了。”
果然仙鹤台的鹤头上都戴着展脚幞头,颌下拿带子束着。那两根帽翅总有一尺来长,简直和前朝官员们头上戴的一样,被风一吹,颤颤巍巍,加上仙鹤翅尾的黑羽,看上去十分相得益彰。
大家笑着站在台前欣赏,仙鹤姿态优雅,戴着幞头慢慢踱步,五公主说像龙图阁那个上了年纪的直学士。
既然做寿,就得有寿宴,亭子里摆好了一桌酒席,五公主邀请明妆入座。明妆奉上了寿礼,示意宫人呈上盒子,打开让五公主过目。盒子里摆着巴掌大的小家具,桌凳、凉床、交椅、裙厨等,应有尽有,五公主当即就跳起来,“阿姐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明妆笑着说:“我看殿下给小兔子搭了窝,窝里却没有用具,总是缺了点什么。所以让人去夜市上购置了一套,殿下看好不好。”
五公主感动非常,转身抱了抱她,“好得不得了,多谢阿姐,果然阿姐最知道我。”
明妆却又叹息,“我还买了福公张婆糖,那糖做得极好,可惜落在车里了。要不殿下等一等,我去取来给你,你看了一定更喜欢。”
五公主点头不迭,这位易姐姐在她眼里就是个缤纷的杂货铺,代表着民间所有的奇思妙想。那福公张婆糖不知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她心里急切,说让黄门去取,黄门跑得快,但易姐姐说二哥的小厮认人,等闲不会把东西交给黄门。
“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请陶内人陪我一起去就是了,殿下先去布置这些家什。”一番游说之后,顺利从仙鹤台脱身出来。
往东看看,昨日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一线的路径,崇政殿西侧是明华门,一般人等进出都走明华门。对面的庆寿门与它一路之隔,而从仙鹤台穿过去便是庆寿门……如果小心点,多少会有收获。
将要迈出庆寿门时,明妆顿住步子,退到了门后的阴影里,对陶内人道:“仪王殿下进崇政殿拜见官家了,我有些担心,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恰好这庆寿门是一便门,平时不设黄门看守,陶内人见逗留这里没什么妨碍,也愿意陪她多等一会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崇政殿内会发生什么,也许官家怒气未消,也许冷静几日,已经原谅仪王了……
正在明妆惴惴时,隐约听见说话声,一个略尖的嗓门宽慰着:“官家这几日有些松动了,昨日我趁机又提了提殿下小时候的趣事,官家脸上也有笑意,大概忆起了旧时光,官家对殿下,还是有旧情的……”
袍角翻飞,两只穿着皂靴的脚,从明华门内迈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