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妆“嗯”了声,“昨日他上麦秸巷探我,今日我也该回礼,登门去瞧瞧他。”
仪王啊,说实在话两者地位悬殊,连商妈妈都觉得有些靠不住。
可是这话怎么说呢,男女间的感情也不是能用地位来衡量的,倘或郎主夫妇还在,家下小娘子是郡公独女,作配一位王侯,算是高嫁,但绝不算高攀。
昨日仪王既然特意到袁宅探望,那就说明八字有了一撇,先皇后不在了,仪王也有了点阅历,应当能作自己的主,看来比翼国公还可靠些。
商妈妈应了,“我这就让人准备拜帖,小娘子且慢慢梳妆,回头吃了晨食再出门。”
这里漱口洗脸,再施上脂粉,待换好了衣裳用上一碗蕨笋馄饨,明妆就抱着她的南瓜手炉出了门。
坐上车,车帘半打起来,她吩咐赶车的小厮:“去甜水巷。”
仪王府与潘楼隔着一条街,因是为数不多的王府,因此独巷独宅,十分僻静。
从皇建院街一直往南,一炷香时候就到了,以往她不曾来过这附近,今日是第一次。车越走,越感觉到此地的肃穆,场面上来往,不觉得王爵有多遥远,但到了人家的府邸前,方发现这种天差地隔的区别,果真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赶车的小厮将拜帖送到了门上,不知人在不在,就算不在,反正已经来过了,下次若见了面也好交代。
谁知守门家仆看了拜帖,立刻便迎到了车前,隔着帘子说:“小娘子,我们殿下恭候小娘子多时了,早就吩咐下来,小娘子到访不必通传,即刻引进门就好。”
赵嬷嬷和午盏上前来接应,明妆踩着脚凳下来,站定后问这小厮:“仪王殿下在吗?”
小厮说在,“朝中休沐,殿下不曾出门。”边说边退后一步弓腰比手,“小娘子请吧。”
进了门,门上另有婆子上来引路,把她引入了前院。
王侯的宅邸果真不同凡响,站在檐下看,雕梁画栋构建精美,大约也有几分禁中的风貌吧。
女使垂首接引,温声道:“请小娘子随我来。”
穿过宏阔的前厅,一直引入东花厅内,这里有各色盆栽,甚至有那日梅园里栽种的稀有珍品。花厅四面用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做围栏,半垂的金丝竹帘将天光分割成细细的无数线。明妆在禅椅里坐下,偏头看外面的景致,隐约的假山石子、隐约的细竹、隐约的梧桐。梧桐枝丫上还余几片黄叶,迎风微微颤动着、扇动着,似乎长得很结实,可以坚持到春暖花开。
正神游,后面的回廊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得不紧不慢。她忙站起身来,见一个身影走过半卷的帘底,还是闲散的步态,到了门前淡淡一笑,“贵客临门,今日终于盼来了小娘子。”
明妆向他欠欠身,“殿下安好。”
他说好,指了指禅椅,“坐吧。”复又转头吩咐厅前听命的女使,“把易娘子跟前的人,带到廊亭里用茶。”
赵嬷嬷和午盏对视了一眼,她们是近身伺候的人,又到了人家门上,一下子把她们全打发了,小娘子身边谁来照应?可既是仪王吩咐,又不敢不从,便看着明妆,等她一个示下。
把人支开,就是要开诚布公地商谈了,这样也好,她喜欢万事有根底,就如做生意一样,把条件开出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去吧。”明妆道,“吃了两盏茶再来接我。”
赵嬷嬷和午盏道是,跟着王府上的女使去了。
仪王的眉梢微微一扬,笑道:“小娘子身边的人很审慎。”
明妆颔首,“因为家父家母过世得早,她们一向尽心照应我,唯恐我受到不公。”顿了顿言归正传,“上次梅园结识了殿下,殿下临走对我说的那番话,我一直记在心上。今日来,是想与殿下好生恳谈,若是殿下愿意帮我,我又该为殿下做些什么?”
仪王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半垂着,听她这样直接,略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本以为深闺中的娇娇儿,纵是要来磋商,也会瞻前顾后难免扭捏,谁知她却不是。同意了,认定了,便坦荡地来作交换,不必遮遮掩掩,有话敞开了说。他觉得很满意,笑道:“小娘子不必考虑那么多,我愿意替小娘子达成心愿,不需要小娘子为我做什么。说句不怕小娘子恼的话,你是尊养在郡公府的姑娘,就算善于掌家,于我来说还是过于力微,我不会对你有过多要求。”
明妆却不明白了,迟疑道:“以我的浅见,不觉得殿下是个注重皮相的人。在梅园相识之前,我与殿下素未谋面,实在想不出殿下帮我的理由。”
“在小娘子眼里,一切都得有理有据?”
“是。”明妆挺了挺脊背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爹娘就是这样教我的。”
“女孩子太执着,就不可爱了。”仪王带着调侃的语调道,“人活于世不必太通透,太通透了,痛苦加倍,还不如随遇而安的好。如果小娘子硬要一个理由——我二十五了还不曾婚配,这算不算一个好借口?官家很为我的婚事着急,曾托付圣人替我挑选夫人,都被我婉拒了。我在找一个人,须得貌美,有才情,有头脑,还要有执掌家业的手段,小娘子不正是合适的人选吗。所以我等你及笄,等你从深闺中走出来,梅园邂逅是我刻意安排的,这样的解释,小娘子相信吗?”
如果换了一般的女孩,大概真会被他的这套说辞迷惑,可惜明妆并不相信。她幕后操盘郡公府留下的那些产业,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和苦肉计都见识过,若说他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夫人人选,就愿意为她去动官家身边的亲信,付出与回报太过不对等,所有的说辞就都有漏洞了。
“弥光不是寻常黄门,殿下打算怎么帮我?”
仪王神色轻松,一手抚着禅椅扶手道:“花无百日红,这天下权力更迭,唯一不变的是血脉传承。我若说得更透彻些……”他忽然定睛望住她,那双眼眸深沉如寒潭,极慢地说,“小娘子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吗?弥光终有失势的时候,我能为小娘子做的,是加快这个进程,到时候自然将弥光擒到你面前,要割肉还是放血,全凭小娘子处置。”
如果还在纠结于他的目的,那么听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时,基本就能证实她之前的猜测了。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援手,放到仪王身上更是。他的出身和其他皇子不同,他是先皇后所生,地位自然在兄弟之中最尊贵。但是这种尊贵,没有得到官家的认可,更没有昭告天下,那么他就需要找个有力的支柱,尤其是军中的力量,来帮他夯实基础。
爹爹有旧部,包括李宣凛都是他一手调理出来的,陕州军上下爱戴爹爹,即便主帅易人,余威犹在。换句话说,如果将她收在身边,起码收买了陕州的人心,到时候仪王受拥戴,身后有兵力,那么相较于其他皇子,胜算就更高一筹。
如果他登极,一个小小的弥光还不是蝇鼠一样,可以拿来做顺水人情。因果很好理清,剩下的就是让他说真话。
明妆站起身,在花厅中慢慢踱了两步,边踱边道:“殿下深谋远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很感激你。我想殿下需要同盟,我也愿意与殿下结盟,但结盟的条件,是推心置腹。所以殿下不如坦诚心里的想法,明妆愚钝,只有殿下说明意图,我才知道今后应当怎么做。”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目光流转落在自己的膝上,肘弯支着禅椅的扶手,食指在鼻梁上抚触,半晌才道:“我说过,小娘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明妆凝眉看他,“只需要在你身边,是以什么身份?夫人,还是红颜知己?”
“夫人。”他笃定地说,大概因为气氛太凝重,重新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小娘子是易公爱女,如果只是红颜知己,太折辱小娘子了。”
他笑起来阴柔,明妆说不出那种感觉,就是玄之又玄,不可捉摸。
而她呢,疑惑的神情里不自觉带着一点傲性,倔强的小脸,甚至玲珑的鼻尖,都有种虚张声势的有趣味道。
如果女孩子是糕点,那么她一定是酸甜口的,至少不让人感到乏味,于是他实心实意地说:“我年纪不小了,确实需要一位夫人,选了好久,权衡了好久,只有小娘子最适合我。”
也好,如果铲除弥光之余不委屈自己,那么对她来说就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