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给巨犬喂了不少熟肉,见韩龙迟迟不坐下,“无所不会、无所不精的大虫子,不能不会喝酒吧?我们鲜卑有句俗语,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韩龙的头大了一圈。这檀香美是真美,可嘴尖牙利,句句戳人肺管。
坐下来,檀香先给伊月美倒了一杯烫好的酒,再给自己倒一杯,喝了一口,“好酒,这九酝春酿,可是你们大魏武帝最爱喝的。若这酒也不喝,只怕是不爱君、不爱国。对了,我知道了,有人是怕喝了酒,一会儿输了棋。本来这棋力就差点火候,再喝酒,脑袋一热,一迷糊,必定昏招迭出,输个落花流水。这要是输了棋,那就惨了。怕输,不喝也行,不喝也行啊。”
檀香这一句接一句,像碗大的马蹄钉上铁掌,一只接一只地踩在韩龙胸口。
“谁怕你?”韩龙鼓足勇气坐下,举起羽觞。
九酝春酿用上好稻米酝成,色如水晶,入口甘甜。往肚里倒了一杯,韩龙不禁叫了一声好酒。
“慢饮,小心醉了。”伊月美顺手给韩龙又满上羽觞。
吃了两叉牛肉、羊肉,韩龙跟檀香又拼了两杯,觉得这耳目变得格外聪明起来。
一轮新月爬上山顶,天空无云无风,繁星点点,似那银河也似桃花谷,是那一树一树的花儿在天穹开放。耳边,那小河在山石间欢乐穿行。近处炭火偶尔噼啪作响,弹出火星一朵。
韩龙觉得,此间自在,平生未有。
同样的景致,却让檀香手扶羽觞发了一会儿呆,“婆婆,此时此景大孟德能做什么?”
“你说呢?”伊月美反问。
韩龙好奇了,“大孟德是谁?”
檀香对他不屑一顾,“大孟德都不知道,还是大魏之人?大孟德是我老师。”
“韩公子,大孟德就是大魏武帝。阿香素有大志,极崇拜武帝,尊其大孟德,自称小孟德。”伊月美解释。
小孟德?韩龙心里嘲讽道:真是人小鬼大!一个漠北女子敢和武帝相提并论,想法太复杂,想得太多了!不过,这和那轲比能倒是相配,成天想着干大事。
他这边腹诽不已,檀香那边却进入了状态。“此间美景,美酒又遇佳人,大孟德必当赋乐府一首。可我小孟德,胸中纵有思绪万千,却不知从哪里下笔,不知如何抒情言志。哎,愧对这孟德二字,只能呤孟德诗,舞剑抒怀了。”
起身站到场中,檀香向南边一鞠躬,拨出腰间宝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剑光闪动,一招一式均如实战杀敌,无半点花哨。剑身反射月光、星光、火光,于空中飞舞,似夏日流萤。
檀香宝剑出鞘,大笨二笨即躲到场边。伊月美双手轻拍,跟着默诵诗歌,眼里全是宠溺。
目睹檀香舞剑抒怀,韩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无论是轲比能还是檀香,都会汉文说汉话,以大汉能者为师,却又时时刻刻想着统治汉人,占领汉人的地盘!
他俩唯一的区别是,轲比能装模作样,檀香直截了当。
让外族人南下越过长城,这事本身就错了。就应像秦始皇那样,把长城修得高高的,什么匈奴、鲜卑都别过来。各过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檀香将宝剑在走神的韩龙面前一晃,收入鞘中。坐回座位,呼吸依然平稳。
“好剑法!”韩龙吓了一跳,随口赞扬了一句,可声音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檀香已然尽兴,不和他计较,自己喝了一杯。
韩龙吃了两块羊肉,趁着头脑还清醒,问道:“婆婆,这个地方出了桃花谷?”
伊月美点头,“出了。这条小路费了我们好些人力,原来中间还堵块大石。”她手一指草丛。草丛里有一块顽石,约三五百斤。
“如果在这隐居一生,也似神仙一般逍遥。”韩龙叹道。
“嗤!谁和你隐居?大丈夫志在四海,哪能穴居山野。”檀香不屑。
“人各有志。你做你的小孟德,我做我的大虫子。一开春,我钻出来,天一冷,我钻进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那你叫什么韩龙,叫韩虫得了。来,韩虫,敬你一杯。”
“天上的龙才那么几条,地上的虫却是成万上亿,数也数不清。龙,真的那么高贵,虫,真的那么低贱?未必吧。”韩龙不服。
喝了十来杯,酒壶空了。韩龙、檀香两人逢事必顶牛,都不愿意再喝。
伊月美暗暗发笑,“那盘棋还没下完,不知道你俩谁赢谁输。”
“我赢。”韩龙和檀香齐齐说道,起身往回走。伊月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回到帐篷,韩龙指着棋盘,“小孟德,这棋还要下?你早些认输,我们再来一盘。”
檀香敲着几案,“明明是你败相明显,再走十来步,我就破了你的铁桶阵。”
韩龙伸手,想也敲几案,可眼皮一沉,身体往右一倒,竟呼呼睡着了。他的右手带动棋盘,棋盘上棋子乱成一团。
檀香跺脚,“婆婆,你看啊。这大虫子玩赖!”她手掩嘴连打几个呵欠,“婆婆,我也困。”
伊月美铺好被褥,檀香躺下就睡着了。
韩龙听到鸟鸣,睁开眼,定一定神,想起昨夜的事,知道身在桃花谷帐篷里。身下是毛毡,身上是羊毛被,一夜睡得香甜。他左右看,帐内无人。几案上有尊博山炉,一柱香烟笔直向上。
昨天就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醉酒,平生第一次和女子同居一帐。这女子还不是汉人!韩龙心里想,这算是躲不开的桃花运,还是逃不掉的桃花劫?
推开门帘,门口大笨二笨轻吠一声,趴在地上没动。正在河边看水中花瓣的檀香抬头,“大虫子醒了,这酒量一般般。昨晚还主动认输,答应从此归顺漠北,听我号令,至死不悔。”
韩龙挠挠头,“我怎么记不得。”归顺漠北这样的话,韩龙相信自己不能说。这檀香说话上来就占高位,不能跟着她的节奏走。
“那你记得什么?”
“我依稀记得——好像有位仙子,落在清池边,玉树旁,舞剑吟诗,飘然如花舞轻风,迅猛若星落九天。”韩龙变怼为捧,换了个手法,挖空心思想出几句文词。
檀香抿嘴一笑,显然有些受用,“你可真幸运。我见的却是,一只大虫子在地里钻来钻去。既然你酒也输了,棋也输了,先陪我练练剑术。桓大将军的徒弟千万别辱没师傅的名声。”
“宁被打死,不被吓死。”明知是激将,韩龙还是痛快答应。舌头怕你,拳头可不怕你。
一听这话,檀香大喜,回帐取了两柄木剑,扔给韩龙一柄。木剑入手,韩龙觉得不轻。一看剑身暗红,原是铁木制成。挥了两下,很是称手。他和檀香身上佩有宝剑,但宝剑锋利,不能用来对练。
韩龙刚刚摆好架势,檀香逼了上来,连攻三剑。韩龙出剑格挡,势大手沉,反手又是一劈,像她是那生死仇人一般。檀香也不和他硬拼,用柔劲卸蛮力,边守边攻。
大笨二笨不知两人为何打斗,半蹲在空场外围,不住向韩龙低吼。
过了二十余招,韩龙装作用力过猛,右肩露到檀香面前,等她挥剑刺向自己脖颈,韩龙剑身向外一挡,迅即剑尖到了檀香下颚。
韩龙目光闪动,心中大快。你檀香嘴再尖牙再利,真要动起武来,还是要用实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