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脚店当伙计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十千脚店在沿河一带还小有名气,不能说是高朋满座,但也可谓客人蛮多的,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论名气不比城里西安州巷的张秀、郑皇后宅后的宋厨、曹门砖筒的李家差,酒香不怕巷子深,它家以卤鸡爪闻名。
这期间,刘三哥又去了城南几趟,可道士还未归来,便给客栈的店小二留下地址,若是神和子回来,让他去十千脚店找自己。
日子就这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过去了,饭铺子的主人姓陈,名显怀,年纪不大三十啷当岁,人长得老成,一脑袋少白头更显得持重了。他是从益州路眉州迁来的。嗯,是眉州,与苏轼是老乡,可此时,东坡居士还没出生呢。
店主为人也好,不管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从不耍脾气使脸子。知道三哥是孤身一人,便让他住在店里管吃管住。平日里只是去城里正店拉些酒水,回来后劈材生火,切墩帮厨,抹桌子扫地,洗盘子刷锅,一会儿充做记录菜单的铛头,一会儿担起传菜的行菜,抽冷子还要店里店外迎送顾客,这些对于做惯了家务的刘庆东来说不算什么。
起初,他也不明白,都是同样吃饭的地儿,怎么还得去别人家买酒呢?门口酒旗招牌上不是明明写着有新酒、稚酒嘛,与正店里出售的酒有啥两样呢?
三哥通过食客宋大酒得到了答案,这老哥是推串车拉脚的,啥叫串车?就是独轮车,货物轻时一个人推;若是推的吃力,便找个帮手在前面拽;实在是推拽不动,则雇头驴子来拉。
据他说,从春至秋,酝成即鬻随酿随售,叫小酒;冬天酿造,夏天出售,叫大酒;酿造好以后密封起来,窖藏很多年后再拿出来喝的叫老酒;中秋节前后新米上市酿出的酒,谓之新酒。小酒和大酒里面有残留的酒糟,喝的时候要用筛子过滤一下。当下官府对酒实行管控,由户部兼管榷酤专卖,京城里只有杨楼、樊楼、潘楼七十二家正店出钱获得官府的特许,获得酿酒的权利,其他几千家脚店都得去正店购买大酒与老酒。
这宋朝的酒是发酵酒,不是蒸馏酒,刘三哥品尝过,度数低,有些像米酒。从品质上大酒、老酒与小酒有高低之分,前者柔和爽口,味浓香醇,自然价格也贵些。相比之下后者上不得台面,只是在乡村出售或自家饮用,不能与前两种同日而语。
这不,为了抓紧时间回来劈材,天刚蒙蒙亮,刘庆东便套上驴车,进城去最近的孙羊正店沽酒了。孙羊正店以出售生熟羊肉为主,他家酿造的酒品牌叫做香醪,很受客人们的推崇。
过了顺城仓桥,便进入上善门,城门口的几名官军盘查得甚是仔细。可看到赶车的刘庆东,常来常往已经是老相识了,便笑着点头示意他过去便是。
城门里墙根处支着个摊子,里面空空的没有人,时间尚早,剃头的袁秃子还没有来呢。一阵阵的晨风刮得顶棚布哗哗直响,不知是何缘由中间破了个大洞,这要是被剃头匠见了,不得又要掐着腰骂街啊?
生意尚未开张,可游戏竞技已经隆重登场了。不知是谁家的子弟,二十左右岁的一群小伙子分成两组,正在城门前的空场上生龙活虎地踢着蹴鞠。他们将个充气的皮囊传来传去,由本队的最后一人踢向城门洞上方的牌匾,击中为胜,不中或是皮球落地为输,输方的队长将被惩罚,以□□抹面。一方的孩子头儿已经可以不用勾脸,直接跳上台去,呀呀呀地演《击鼓骂曹》的奸相啦。
刘三哥平时爱看杂书,知道蹴鞠始于黄帝,是足球的起源,有《史记》为证,临淄乃足球的发源地。近来在京城里呆久了,看大街小巷踢这东西的大有人在,就连小女孩子也痴迷此道。可在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涌动之地肆意玩耍,那皮球可没有长眼睛,一旦闷到哪个人的头上,是不是说不过去呀。
三哥也感到奇怪,一向执法无情的守门兵士的认真劲呢?为何破天荒地视而不见啦?一个不字也不说,视若罔闻,听之任之,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倍加小心驱赶驴车,躲着飞来飞去的皮球,走入城门没几步便到了孙羊正店。这家正店楼高三层,屋宇壮阔,装饰豪华,彩楼欢门,气势非凡,非他处能与之争奇。就连绑在楼柱子上的酒旗都显得霸气,是用五幅布拼成的,呼啦啦地迎风招展,遮挡去西面的半边天,自然也挡住了远处天清寺内刚刚砌起一层的塔基。
酒楼内设有包房与密室,不光有美食佳酿,还有卖唱的“擦坐”、玩杂耍的“赶趁”,更有李商隐笔下的“神女”。酒楼大门旁边还有两个铺面,紧临的是酒店自家的买卖,前面摆着八个大木桶,提鼻一闻是喷香的老酒,不用问是卖酒出售的。另一间房间面阔三间,左边间有一大公秤悬立,中间一间厅堂里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告示,那是官府收税的税场,这个时辰,官员还没有开工呢。
正好,红绿杈子前面站着这家店的店主,身穿丝绸员外氅的孙宝健。孙店主五十多岁,与刘庆东年纪上下相仿,是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子。他的眼神并未留意三哥和车子,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皮球,生怕一不留神砸到自己批发酒醪的铺子。
这孙店主财大气粗,家值万贯,平日里并不是这般能忍气吞声,好说话的,那脾气暴着呢。可此时却老老实实,全无半点火气,像个忠实的粉丝在观瞻着球星们的即兴表演。
“孙店主,咋这么闲!店里不忙还没上座呀?”刘庆东停下驴车,一面搬下车子上的两只空梢桶,一面跟店主打着招呼。
大声的问话才把正店主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是刘三哥啊,你来的够早的呀,显怀这小子得了个大便宜,他可真会巧使唤人啊。”孙宝健指着面前的装饰物,长宽相等的木条竖立并刷上红漆,再用一根刷着绿色的横木将直竖的红木条固定,看起来像一段拦路的栅栏,“店还没开张呢,不忙,我在这里看着点儿。这红绿杈子和彩楼可花了我不少钱呢,别让这几个小子给踢坏喽。”
刘庆东知道这栅栏的用处,它原本是设在官署前避免人马接近,类似于鹿砦与拒马。据说是当年郭威游幸汴京潘楼时用它来护驾,怕马匹车辆撞到墙壁,自此茶楼酒肆俱如此装饰,仿效成俗,是酒店身份地位的象征。
三哥向正店的门脸上下左右地看着,“是呀,这我可知道,尤其是男的,他们躲球可是一个顶俩,踢球可真没准,停个球能停到一丈开外去。砸坏哪块儿都不好,搭这么大个彩楼欢门容易吗?”这里的彩楼可比十千脚店的气派多了。
刘庆东浪迹京城的时间也不短了,晓得宋朝的酒楼分为朝廷经营的官库和私人经营的市楼,官库是有权有势的官员们独享的,老百姓只能去市楼,也就是正店,而且囊中羞涩可不中,要有足够的酒钱,吃喝玩乐与官库比起来并不差多少。
孙店主也在仰头看着自家的彩楼,不无自豪地告诉他,“那是当然,老弟你看,那叶子像鸡爪子的是山里红,比它圆润些的是山楂,都是我特意托朋友搞来的,喜庆。”
虽说刘庆东眼神不咋地,可透过眼镜片还是能看到叶子下红红的果实。“呼”的一股劲风从三哥的头顶刮过,“砰”地击在柱子上又弹了回去,吓得门前的两个人一缩脖子。是皮球!差点儿打到竹叶灯罩下的栀子灯。
“大郎,好脚法!”踢球的之中有人叫着好。
扭头去看,被夸赞的年纪稍大些,二十出头的模样,人长得形质魁岸,颇有力气,他正用额头和双肩交替颠着皮球,美滋滋地炫耀着不俗的球技。还不住地向人卖弄着,“狗蛋!哥这几脚还行吧?满城飞的雅号,不是浪得虚名啊。”
“敢情!你薛惟吉是谁呀?跺跺脚能让汴京城晃三晃。”原来那个被抹成大白脸的叫做狗蛋啊。
看来他们是一时半会儿没完啦,刘庆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忿忿不平地对孙店主说:“这还了得,非踢到人不可,得把这帮不知好歹的小崽子们撵走。”
他话音未落,那边就出事了,轮到另一组展示了,是那脚法差劲的狗蛋惹的祸,“啪嚓”,凌空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到行人的脑袋上,突如其来的打击砸得那位满眼冒金星,身子摇晃了摇晃险些摔倒。
刘三哥离他最近,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对方却是个好脾气,看了看踢球的小伙子们。“无妨,无妨,没有大碍,你们继续。”然后揉着脑袋继续向城外走去,一句抱怨的话都未讲。
难道宋朝的人修养都这么好吗?刘庆东可不像那位犯而不校,便要开口说教一二,“我说什么来着,孙店主,这些年轻人太不懂事,得说说他们啊。”
却被店主一把扯住,胆战心惊地阻止他,“老弟,你可别给我惹祸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知他们的底细啊,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隔三差五常来这城门口胡闹。你今天嘚吧嘚地痛快了,明天我这买卖就得关门歇业。”
原来是有背景的啊,我说没人敢管呢,刘三哥也知道深浅厉害,保护伞的厉害他是领教过的,还跟豪横者打过官司,结果却是一败涂地,他心中的火气颇具自知之明地消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