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何处?距驿城多远?如今几月初几?”
“今日九月初五,此间乃是白玉京城内的龙虎之潭,距驿城一日路程。”
柳垂云一一应答完毕,末了又补上一句:“天色将晚,即便阁下有如何要紧之事,也得留待明早再办。”
陌千迢见对方颇有自己若是不听从,便要再丢出几朵桃花敲晕他的架势,于是只得按耐下心中急切,回到石室里收拾简陋行囊,想着隔日一早便启程往驿城赶去。
已近深夜,少年辗转难眠,走出石室,仰头眺望,却恰巧瞧见一粒明星划空而过,徒留一世叹息。
他觉得稀奇,便斜倚在一株古木上望着夜空,可偏偏一直到夜深了都没再看见星子坠地,反是陌千迢倦极了便在树下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驿城的夜晚,亦能看见流星滑落,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夜风吹得广袖猎猎,遮盖住谁的脚步声。
他再一眨眼,瞧见了城里竟是亮起了千百盏橙黄的灯火,在深夜里照亮了这座乌墙衬着鹅黄屋瓦的城镇。
“逑光。”
听见有人在唤他,少年恍恍回过身,却见一片昏黄火光之中,那人一身红袍如昔,腰上没悬着长刀,只系了个白玉佩,短短的发丝桀骜依旧,望上去分明是健朗无比、毫发无伤的模样,可瞧在他眼里,不知为何格外地惹人心疼。
“义兄……”
陌千迢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临头又全都卡在喉头,说不出也咽不下。
那枣衣的男子只是淡淡地噙着笑。
“这些年驿城里谁都随身揣着逑光绘的梧羁小像,却惟独梧羁怀中不曾收着一张。”他说,“逑光,再替我画幅小像吧。”
陌千迢强压下喉中的酸涩,匆促地颔首答应。
“逑光这就……”
任青山却拉住他立即便要翻找起毫笔的手,“逑光快看!”
男子挥袖指向城中那片和煦的光芒,一盏一盏的灯火,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长河,承载着百姓的念想,裊裊地奔流至海角天涯。
“梧羁也曾怀疑自身是否真有过错,才惹来此般下场。”他轻声道,“可如今瞧见这城里有人念我惦我,梧羁便觉值得了,是非亦不那么重要了。”
陌千迢看着他转过头咧嘴一笑,犹似某个普通的星夜一般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可少年却隐隐笃定在心里,任青要远去了。
“义兄,我……”他急着开口,有太多太多愧疚未曾言明。
不料任青山却一把拍在陌千迢肩上,打断了他的自白。
“逑光还欠梧羁一句赠别辞哩,可别想抵赖!”
陌千迢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能结结巴巴地将脑中浮现的头一句诗词给念了出来。
“我见青山……多妩媚。”
任青山仰头,朗声大笑。
“逑光果然还是认为梧羁妩媚啊。”
陌千迢急急忙忙要辩解,却被那人抬掌抚在了脑袋上,不禁一愣。
“梧羁还是更偏爱这句:青山绿水千重,来去各珍重。”任青山轻笑。
“逑光,珍重。”
他嘴角微扬,却是陌千迢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了。
陌千迢在树下惊醒时,犹是沉沉夜幕。
少年起身回房,至案边提笔绘下了一幅年轻男子的绘像。
那人一袭纯黑里袍,外罩枣红长衫卸下长刀,君子怀璧,一头短发潇洒不羁,面上是心满意足的神情。
陌千迢凝望着这画看了许久许久,直至晨曦初起,他才下定决心似地起身,将那幅画投进了门前悬着的那盏灯火里。
红尘匆匆,唯有那人始终揣怀少年意气,张扬恣意,犹如骄阳。
而今天妒盛年,他虽抱憾而去,却在世人的心中活成了传奇,再也不会老去。
再进门,陌千迢终是靠着窗棂哭得难以自己,恍若灵魂的一半都已撕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