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掖之中,怨旷无聊。太监与宫女结成挂名夫妻,床第间安抚寂寞,俗称菜户,又叫对食。
《汉书》上记载:“官婢道房与曹宫对食。”东汉学者应邵作注:“宫人自相与为夫妇,名对食,甚相妒忌也。”可见对食源于西汉,最初是指宫女间的性爱。
火秦掖庭的西北角竖着一座低矮的土木小楼。小楼一层的角上有一间小屋,长宽皆不过两丈而已,偏狭的紧。定昏时分,红泥炉里的炭火烧地正旺,将小屋烘的春暖融融。小榻上堆着两身胸袜和裲裆(南北朝时“袜”专指女生的上身小衣,而非今天穿在脚上的袜子),妙容十根脚趾绷地僵直,轻声唤道:“妙云,今天且饶了我罢,我待会还要去苟皇后那。”
一个脸上长了几点雀斑的微胖女孩才从衾被里钻出,趴在她身边,手指卷起长发,笑问:“去那死人闹鬼的地方作甚?!想躲我,也不用诌谎呀。”
妙容不禁满脸愁容地说:“今晚该我当值,去苟皇后那做茶博士。”
妙云一听,立时半坐起来,惊道:“你忘了妙音和小高子的事了?!那西宫可是晚上能去的?”
妙容叹了一口气,捡起自己的胸袜,边穿边说:“原想着幽州都督押送来的鲜卑奴隶这两日就到,便轮不上我去西宫。可谁成想,十公主逃婚了,献俘的事也耽搁下来。偏巧今日阴雨连连,西宫那边传话过来,皇后又想吃吃”
“吃人了?!”妙云叫道。
妙容赶紧捂住她的嘴,怯声说:“是吃茶!”
“什么吃茶,我看就是吃人!”妙云三两下穿好裙衫,轻声说:“妙音也是在这鬼天气里被派去做茶博士,从此再没从西宫出来。小高子,还有小高子,前月的事了,他去送茶而已,也在西宫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魂儿的!”
“还有妙叶、妙林 三年里,在西宫不见的人已十几个了 ”妙容穿戴好,坐在榻沿上无奈地说。
“那你还去!拿些钱搡给王婆子,让她另找人去!”妙云跳在地上,又道:“你懦弱的紧,我替你去说!”
妙容拉起她的手,又叹了一口气,说:“别人都不愿意去,已塞了两千钱上去,没用啦。”
“两千钱?!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贱婢,一定偷了宫里的东西去换了钱!”妙云身上并没这么多钱,一时间觉得无力的很。
她突然又说:“无妨,我跟你一起去吃人闹鬼的西宫!”
妙容强笑道:“平日里也有宫人去西宫,都没事一样回来。况且,苟皇后和她的宫人也都是活人我想,我想 西宫哪有这么邪乎?你今晚要在张夫人那伺候,走不开的。我去去就来,晚上再与你亲热。”
“别人去时,那是顶天的大太阳,而现在现在”妙云推开木窗望去,楼外‘天昏气阴黑、雨紧枭声愁’,一幅秋杀雨景,不禁愁上了心头。
冷雨弥空,远处传来几声梆响。
妙容急忙说:“酉时了,你快去月华宫吧。十公主逃婚了,那王婆子担了责,被张夫人训斥了几日,正要拿咱们宫婢撒气。你莫在这时被她抓住,不然少不了挨针扎!”
“可可你”妙云忧心地说不出话来。
妙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推着她出了土木小楼,才回来剔甲洗面,扮好了妆容,撑着伞独自出去。
漫步在掖庭,到处是灯火通明的宫殿小楼,宫婢和侍卫在楼宇间络绎不绝。待打着灯,穿过一间栽着竹子、爬着稀疏藤蔓的庭院以后,行人渐渐少了。仿佛大家都知道她去西宫一般,一路无人与她搭话。及过了三重仅有两名侍卫把守的大门,妙容走进一黑漆漆的巷子。两边有楼但无光,有猫叫但没人声。她在密雨中的石板路上踩出的细微脚步声,在巷子里孤零零地回响。
石板路在黑夜里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墙和山石之上爬满了叫不上名儿的细枝藤蔓,在万物枯黄的深秋季节中格外扎眼。又行了许久,藤蔓更盛了,黑潮一样几乎吞没了几间木楼。妙容越走心越慌,又踟躇地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空荡荡的佛堂前时,她已连一声猫儿的叫都听不见了。台阶凄凉,廊房寂寞,堂前除了她以外,好似没有一只会呼吸的活物。
“这是西宫的佛堂,以前香火很盛,我不若去拜拜,求释迦佛保佑我平安”,想罢,她挑着一豆火走进了乌黑的屋子。凭着火光,她点燃了台案上的油灯,立即吓地噤了一哆嗦。只见观音像芦芽穿膝,释迦佛像绿藤缠身,罗汉像口里结着蛛网一般的细蕊,整间佛堂竟也爬满了细枝藤蔓,而神座下的香案边还跪着一个人!
妙容被这人吓了一大跳,缩着脖子问:“你是谁?在这乌七八黑的地方拜佛,怎么不点灯呀?!”
这人一身青衣,戴着顶布帽,是一名小太监。他上身耸立,垂着双臂,直挺挺的颔首跪地,并不答话。
妙容一路未见个活人,眼见有个太监在此,心安了不少。她想:“我在此与他说说话就回去,就给王婆子说我去过西宫了。我拿些钱给她,想来她也不会为难我。”
“喂,你叫什么名儿?”妙容缓缓走近跪着的太监,拍了他一下腰。
“啪嗒”一声,一块竹牌子从太监腰上掉在地上。
“你这人好奇怪,大晚上拜佛,还不说话!”妙容弯腰捡起牌子,瞧见上面有三个黑漆字:小高子。
她不禁大喜:“你是小高子呀,都说你在西宫消失了,原来没死,一直在这里做事!是被皇后留在此看佛堂么?”
小高子仍然不答他,硬邦邦跪着。
妙容皱着眉,瞄见他垂着的手背上爬着两只样子怪异的小虫,遂缓缓向后退了一步,隐隐觉得眼前的小高子不太对劲
定睛细看,才看清那不过是两团细支藤蔓的花须触手而已。
她舒了一口气,又踱在小太监身后,埋怨道:“小高子,你怎么跟个木头人一样,沾了藤蔓也不痒么!”
说着,她伸手去摘藤蔓的花须,捏着细蕊一扬,竟将小高子的手臂抬了起来。妙容愣了,看了看指上的花须,又看了看跪着的小高子,惊讶地发现,这细支藤蔓的花须竟不是沾在他手上,而是从他手掌里长出来的!
同时一股微微腐烂的臭味从小高子扬起的手臂上飘了出来。
“难道难道说”
妙容松开手,灯也掉在地上,结巴着连连后退,看着小高子还在打摆的胳膊,咿咿呀呀地说:“死死”
这时,一篷银光从她身后洒了进来,将佛堂照得煞白。
妙容缓缓扭过脖子,只见一轮明月飘在天上,满庭的藤蔓上疑似铺上了霜。
“天气天气怎么变了?”她呆呆地道。
火秦掖庭的月华宫。
妙云温好火瓶,暖好被笼,见张夫人坐在香榻上由女恭使王氏服侍用茶,便与一众宫婢退站在了宫外,听候差使。
张夫人不过三十岁出头,正喋喋不休地与王氏说起十公主逃婚的事,意思是皇帝虽未责怪她,但自己掌管掖庭,竟看不住一个公主,坏了皇帝与幽州大都督联姻的事,真令她好不烦心。
其余几个宫婢支棱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宫内的秘事,希望得到点私底下的谈资。但妙云毫无兴致,望着开始飘下的漫天大雪,真希望张夫人早点睡去,自己好去西宫找对食的同伴。
她又想起关于苟皇后的秘闻,思绪飘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