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泸西一个村子里,来了一个青衣布袍的年轻道士。
当时的日头非常热,这道士身无长物,道士服又旧又薄,下摆卷起来扎在腰间,只举着一块大蕉叶遮阳,蕉叶被烤得半卷。
他头上用木杈扎了一个发髻,样貌本来十分端正,这时却热得直呼气,时不时对天翻一个白眼。
他在黄泥路上走着,草鞋都是灰尘,显然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腰上挂着一块半旧的小木牌,刻在吴酒村三个字。
他的名字,就叫吴酒村。
到了村口,他爬上一块大青石张望,马上皱起了眉头,自语道:“邪门到家了。走半天才碰见这么个村子,又破又小,要不要过去讨口水喝?可千万别叫我祈神求雨。”
跳下青石,他舔了舔干得要命的嘴唇,往村里走去,过了一个小土坡,就听到前面远远传来一些热闹的声音。
吴酒村精神一振,马上冲上山坡,扯开嗓子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这村庄,衰草枯杨,蛛丝儿网,东边瓦头短,诶,西边日头长,西北望,哎哟呵,一山又接一山岚。又打锣鼓,又喜人声响,转过来,哎呀,有个新嫁娘。”
他这边唱,那边走来一队迎亲队伍,说寒碜吧,它又有一个大红花轿,三姑六婆簇拥着,说不寒碜吧,连抬礼的都没有,花轿也非常老气,怀疑是外祖母那辈留下来的。
吴酒村的嗓门非常大,那敲锣的打鼓的村民吓了一跳之后,不甘示弱,马上耍出气力,哐哐铛铛地将东西敲得震天响,却依然压不住吴酒村那堪称受过声学训练的嘹亮歌喉。
而那轿中的新娘子,被忽然拔高再拔高的锣鼓声吵得捂住了耳朵,急忙掀开轿帘,对一个穿得最喜庆的村妇大叫了一声:“傅婶!叫他们停!全部停!耳朵要聋了!”
“啊呀新娘子你不能露脸啊。”
傅婶头顶冒烟,急忙将她推回去,火急火燎挤到前面,处理囍乐变噪音的问题。
锣鼓乱七八糟停了下来,吴酒村也飘然而至,一条路上,他直直走到队伍前,大蕉叶一摇,挥出一小股清风,轿子前面的人都齐齐受了一吹,本来要捋袖子上,见了他道士的打扮,还打扮得挺好,当下也不敢上了,又好奇又畏惧地看着他。
吴酒村见他们黄的黄,瘦的瘦,有的还留了辫子,叹了口气,脚下一偏,越过他们,向后边走去。
这时,新娘子又趴到了帘子上了:“哎,怎么不走了?”
傅婶已经挤回来了:“是个道士,往这边来了,八成是讨打赏。剩有些米糕,给他两块就是了。”
新娘子一听,不禁不屑地一撇嘴。
她叫薄晴,从村子这头的薄姓嫁到那头的傅家,却非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甚至上过学,进过城,坐过洋车坐过船。她嫁的是她同乡,也是她同学。
她大喜的日子,道士来拦路,她可不惯着。
“天这么热,咱家的米糕,邻舍都不够分。他说些好话,那就给他。装神弄鬼的,就给他一碗水。”
她这么一说,傅婶像遭了什么忌讳似的,吓得向天上拜了拜:“哎哟,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新娘子啊,大喜的日子,这些神啊道啊,不能得罪他。”
那边吴酒村一边在队伍旁边走过来,一边摇头嘀咕:“唉,旧裤旧衫旧思想,小孩小辫小花轿,一抬一踏黄土上,富要闹,贵要闹,穷也要热闹。我不穷不富不热闹,要不要凑这场热闹?”
那傅婶见他走近,一看就是位不俗的道士,当即大喜,过来搭话:“哎哟,真是路逢贵人啊,道长好啊,你这是往哪去啊,要不要去我家喝杯喜酒?”
吴酒村拿着大蕉叶拱了拱手,笑眯眯道:“不必了。恭喜恭喜!”
又对着轿子点了一下头,笑嘻嘻道:“这个真是黄道吉日啊,新娘子,恭喜恭喜。哎呀日头这么辣,新娘子,能不能讨碗水喝?”
薄晴还没说话,傅婶已经笑开了花:“能!能!道长啊,一看你就是得道之人啊,不如给我们新娘子说几句吉祥话,好让我打赏哩。”
吴酒村一摇头:“不要打赏。只要新娘子给一碗水,小道感激不尽。”
薄晴在轿子里说道:“傅婶,给他。”
傅婶高兴道:“好,好。”
她一转身就拿来了一碗水和一块红纸包着的米糕:“小道长啊,这还有一块米糕,你拿着。”
吴酒村道:“不用,留着吧。”
他渴得不行,接过水,一仰头,把一碗水喝干了。清凉的白水灌入喉咙,一股凉意嘭一下冲上头顶,顿时,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嗖嗖冒着凉气,那滋味,冰爽极了。
吴酒村快乐地哈出了一声,脸上都是笑,重新活过来一样,朝那轿子一挥手:“新娘子,多谢啦。好人有好报,我走了。”
将大蕉叶顶在头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薄晴本来以为他会神神叨叨一番,死乞白赖留下来蹭吃蹭喝,没想到他来也快,去也快,真的只想喝一碗水。在轿子里啧了一声:“怪道士。听口音是北边的,该不会是逃亡来的吧?
说起逃亡,就想起外面不太平的局势,要不是县城闹土匪,丢了几个炮弹进来,她上工的印花布厂也呆不得了,她也不会赶回村里办婚事。
于是不禁叹了口气,自语道:“唉,到处打仗,成了亲,还得叫傅伦离开。”
那边吴酒村走了一段路,耳听得花轿和锣鼓都走远了,朝天上看了一眼,觉得那位年轻新娘子的前程实在堪忧:“世道不太平啊,年纪轻轻就成亲,生个娃娃还得等明年,生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人啊,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