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的发问让整个大殿内陷入了沉寂。
攻陷抚顺关,这全靠李永芳的反戈一击,实际上建州女真在北面的战事是遭受了挫折的,乌拉部突然举族迁徙到了叶赫部领地,现在有余叶赫部合并的架势,大大出乎建州女真的意料。
这一神来之笔彻底打乱了建州女真这边的计划。
要知道建州女真这边已经做好了彻底包围乌拉部将其歼灭的各种准备,努尔哈赤甚至做好了将自己一个女儿嫁给乌拉部首领布占泰的想法,以便于最快速的讲乌拉部如之前的哈达部和辉发部一般融入到建州女真中来。
这是扩充建州女真实力的最佳方式,远胜于从抚顺掳掠来的汉人消纳,他们都是女真人,无论是语言还是风俗习惯都十分相近,而且本身也就存在着亲缘关系,只要彻底将乌拉部上层控制住,纳入进来,下边的部族民众,其实对跟随谁,甚至部族名字叫什么并没有太在意,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就行。
相比之下,汉人要彻底将其归附于女真麾下却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哪怕他们表面上臣服于你,甚至也愿意当牛当马缴纳租赋,但是内心深处的不认同和轻视却是始终难以消弭,非十年八年甚至一代人不能实现。
正因为如此,努尔哈赤才对攻略海西女真和收拢东海女真如此重视,只是没想到海西女真的攻略大计才进行到了一半就遭遇了挫折,叶赫部也就罢了,努尔哈赤很清楚这是海西女真的主心骨,这个硬骨头他是打算放在最后来啃的,但是乌拉部他却是志在必得,但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东海女真的收揽上倒是进行得较为顺利,但是努尔哈赤同样清楚,前期顺利是建立在自身广施恩义的前提下,而东海女真这些野人诸部也变得胃口越来越大,如果还想继续收拢,就需要付出更多的物资,而这对建州女真同样是一个巨大的难处。
“我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前几年我们很顺风顺水,建州女真诸部被我们统一了,辉发部和哈达部也臣服于我们进而融入我们,甚至在攻略乌拉部的时候我们也打得不错,但是再后来,就不太顺利了,这一次抚顺关得手,可以说功劳全在李将军身上,如果不是李将军的投诚,我们别想取得如此战果!”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右侧最下手的李永芳。
李永芳已经换了一身女真战甲,听得努尔哈赤的点名表扬,只能拱手鞠躬:“大汗过誉了,永芳不过是效微薄之力,便是无永芳,大汗一样能拿下。”
努尔哈赤摆摆手,“永芳,我们女真人性子直爽,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此番抚顺掳掠回来的人口,你挑五百户去,作为你的奴才,日后他们所有一切都归你,包括他们的后代,都是你的奴才,……”
李永芳心中一震,他也是对建州女真这边比较了解的了,这种数百户人户直接赏给某人的情形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了,尤其是自己还是一个汉人,一下子又给了自己五百户奴才,难怪周围的这些武将大臣们都是眼睛发红的看着自己。
“大汗,这如何使得?抚顺一战乃是诸位……”
“行了,此事我已经有了定论,不必多说,至于他们,该他们的奖赏我自然会给他们,但你的功劳不容抹杀。”
努尔哈赤也明白千金买马骨的道理,更何况李永芳的降顺的确给建州女真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可以说建州女真哪怕是付出几千损失都未必能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还不说这种事例为日后带来的示范效应,对大周那边的震动会有多么巨大。
见努尔哈赤态度如此坚决,李永芳自然不敢在多说,只能跪拜感谢。
“永芳,我知道你才从大周那边过来,心中还有一些疑虑,还有我们女真人这边也还有些人觉得你不过是占了便宜,但是我要说,你的奖赏顶不上你的功劳万一,日后女真还会继续西进南下,辽东必定会重归我们手中,所以我需要你们这些汉人中的识时务的俊杰来帮助我,……”
努尔哈赤薄眉细目,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但是精神却是格外健旺,目光晶亮。
“你从辽东过来,对辽东那边的情况最为了解,能否为我们评价一下辽东当下的局面?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年多两年里,辽东好像和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具体什么不一样,也说不出来,但这肯定和这位新任的蓟辽总督有很大关系,我们只知道这个冯总督是大同边镇世家,其一家人一直镇守大同与土默特人交战,后来去了榆林,然后才来的辽东,你对这个人的评价如何?”
李永芳也知道建州女真这边肯定对辽东极为感兴趣,事实上冯唐出任总督之后,虽然在军事上的大动作没什么,似乎一直延续了前任李成梁的保守态度,但是李永芳却知道这位冯总督与李成梁是不一样的,一系列的非军事手段却是使得极为顺溜,军事上的保守和政治、经济手段上的活跃形成了鲜明对比。
整个大厅都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李永芳的回答。
尤其是像代善、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以及莽古尔泰和黄台吉几人。
李永芳也在斟酌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自己来到女真这边之后的第一个考验,他不但需要如实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还
需要拿出一个不一样或者说足够分量的答案,让努尔哈赤和他们的将臣们都觉得自己当得起他们这般厚待。
“大汗,冯唐此人我接触不多,他来辽东时间也不长,从接触几次的情况来看,此人看不出什么太特别的本事或者手段,唯一感觉可能就是此人做事谨慎周全,或者说可以称之为作风沉稳,考虑问题细致。”
李永芳的回答让努尔哈赤有些失望,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价值意义,沉稳,老练,谨慎,这些用在一个宿将身上再正常不过,但是这绝不是努尔哈赤所感受到的那种感觉。
一个平平无奇的武将不可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力,或者说建州女真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凝滞状态,再不像以前那样游刃有余,能做到这一点,这个人绝对有什么与其他武将不一样的东西。
“但我以为这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李永芳的最后一句话让努尔哈赤精神一振,同时也让其他厅内人都是竖起耳朵。
“永芳,你是说此人善于伪装?现在外在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不是其真实的一面?”努尔哈赤沉吟着问道。
“我也说不太好,但是我们可以从一些具体细节上来分析。”李永芳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在这一道题上拿出让人信服的答案来,自己恐怕前期所作的一切都会被很多人视为投机和捡便宜,许多人对自己会更加轻视。
“你说。”努尔哈赤稳稳地道,内心也是颇为期待。
“这位冯总督来了辽东之后,从表面上看,其实并没有对我们建州有多少直接性的动作,甚至还主动派人过来谈过,希望保持和睦态势,维持现状,似乎给人感觉他就是来混一任资历,熬几年日子的模样。”李永芳语速很慢,似乎是在一边思索一边介绍:“这可能和因为才来,而且原来李成梁留下来的诸部都还有着比较大影响力有关,并非完全是他性格柔和,能够在大同和榆林这些边镇干一二十年总兵的人,那个手上没有几千万把条人命,九世善人都得要熬成铁石心肠,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他生性如此。”
这一句话赢得了包括努尔哈赤、额亦都、安费扬古和代善等人的一致点头认可。
“那这位总督大人对建州这边没有什么大动作,又做了一些什么呢?”李永芳继续道:“他做了几件事情,第一,利用自己辽东总兵兼蓟辽总督的身份,加上与兵部侍郎柴恪一起在宁夏平叛的经历和密切关系,把他从榆林带来的旧部尤世功推上了蓟镇总兵,我以为这不仅仅是推自己人上位那么简单,而是一记极其精妙的布局。”
努尔哈赤脸色凝重起来,而额亦都、费英东等人更是皱眉沉思。
“初一看好像就是安排自己人上位,谁都这么干,很正常,但并非如此,……”
“尤世功一坐上蓟镇总兵,冯唐便开始在两镇之间开始轮换,将蓟镇原来麻贵的嫡系调整到了辽东,削弱了麻贵旧部对蓟镇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同时又把李成梁旧部安排到了蓟镇,这种换防打乱了原来的体系,使得辽东镇这边他带过来的旧部,如曹文诏、尤世威等部迅速占据了优势,很快就完成了对整个辽东镇各部的整合,甚至让建州这边都没有能做出任何反应……”
这话有些扎心,但是却是实话,当初冯唐出来,建州这边也在观察,想要看一看这位新来总督有什么动作,但是左等右等没见着其他异常,除了来人表示交好,其他看不出什么,结果却是对方迅速完成了内部的换防,当然这也是在大周兵部的全力支持下才迅速实现的,但的确大了建州这边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他极其善于收买人心,赵率教、杜松等部都很快被其笼络,对其死心塌地,其中很多人就是看到了尤世功原本只是榆林镇一个参将,就是在其去榆林时率先投效他,结果步步高升,几年之内就从参将到副总兵,然后一步登天担任蓟镇总兵,这让无数人都为之眼红,他就是用这一手让赵率教和杜松等人都甘愿效命,不得不说其手段让人赞叹。”
努尔哈赤微微点头,为帅者未必需要能多能打,往往是善于用人者才是最大的优势,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位置上,让其甘愿效命,奋勇争先,这才为帅者的本事,冯唐似乎就做到了这一点。
“第二就是此人眼光甚是深远,所作所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有深意。”李永芳见一干人的胃口都被自己勾了起来,也就更为得意,“我当时无意间听到他谈及过对建州的战略,便提到当下建州气势正盛,大周辽东之师戍边多年,均为旧制之师,亦有疲军怠惰之状,大概意思就是现在的辽东军维持这种状态多年,还在按照老旧的方式来建军打仗,已经很难抵挡得住像建州这种正在蓬勃发展的新锐力量,辽东军缺乏一种敢于强攻硬打的气势和斗志,而许多将士更将守卫视为一种煎熬,而这种缺乏敢于一战和主动出击的心气,是无法打胜仗的,而建州则恰恰相反。”
努尔哈赤心中既骄傲,又骇然,对方居然能看到这一点?
他一直不太看得起辽东军,虽然辽东军加上蓟镇军兵力五倍甚至八倍于建州常备兵,但是这些军队都是只想着如何守好城墙,根本无心主动出击,甚至根本没有这份胆量,这
也是为什么他敢把王城建在赫图阿拉这个就在鸦鹘关眼皮子下的原因,因为他断定辽东军根本就没有主动出击来一战的勇气。
建州却敢于这一战,如果辽东军敢于从鸦鹘关出来,那么他就敢率领建州兵就在这赫图阿拉的苏子河畔与辽东兵来一场决战,而且能战而胜之。
“那冯唐既然能看到这一点,就肯定有解决办法了?”努尔哈赤再也忍不住了,启口问道。
李永芳摇摇头,“我也这样问了,但是冯唐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现在辽东需要时间,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暂时延阻建州的攻势,尽可能的通过非军事手段来拖延、阻滞建州发起的攻势,为辽东赢得时间,而最佳的策略就是广结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