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斑驳陆离,窗外的喜鹊喳喳叫了几声,似乎是听到了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倏地便振翅飞走了。
屋外小丫鬟们还在嬉闹着,小红正在和丰儿说着话,也听不清楚说什么。
“这是所有人的名单?”王熙凤不能说大字不识,但是的确认字不多。
寻常算账计数,还有往来应酬的拜帖勉强够用了,但是像这一桩涉及数百人的赎人事宜,首先就得要把各人的姓甚名谁,哪家子弟,家住哪里,都得要弄明白了,都是要用笔墨意义罗列出来,这才好分类应对。
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个难题儿,平儿和小红也和她差不多,都是认字能行,但是论到要亲自动手来写,就有些难处了。
“这就是奶奶您从那位汪先生那里带回来的,汪先生说圈了红圈的就是大老爷已经说好了的,剩下的就是大老爷没接触过的了。”平儿抿着嘴,侧着屁股坐在炕头上道。
王熙凤默默地点点头,手却放在身旁的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轻轻拍打着。
“小红能识字么?”
“奶奶,小红恐怕也和奴婢差不多,识字是能识几个的,您说要写,那就难了。”平儿迟疑了一下道:“那小蓉大爷和贾瑞倒是都能识字写字,……”
“哼,那如何能行,若是不能把着这名单,岂不是替她们作嫁衣裳了?”王熙凤断然摇头。
“那倒也不至于,他们便是能翻墙撬门做成这桩事儿,但过不了冯大爷那一关啊。”平儿笑了起来,“奶奶您这是对冯大爷还不放心不成?”
王熙凤听得平儿提起冯紫英,心中又是一阵恍惚,都走了好几日了,那一日的颠鸾倒凤情形还在心中回荡,夜里总是梦着,一觉醒来,身子便燥得慌不说,还得要换件小衣。
说来也怪,自己和贾琏做夫妻也好几年,连巧姐儿都生下了,但是便是贾琏去扬州一年半载,自己好像也再没有这种感觉,怎么也不过和铿哥儿做了两回露水夫妻,却有这般难以言喻的滋味儿了?
这难道就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不一样?一时间王熙凤又想得有些偏了。
平儿有些纳闷儿,窥觑了奶奶一眼,却见那颊间还有两抹晕红,眉目间却有几分春意,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墙角某处,平儿看了一眼,却除了一个漱盂,并无其他新奇物事。
“奶奶……,”
一下子把王熙凤从幻梦中惊醒过来,这白日里自己居然去像那等事情,王熙凤忍不住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过才走几日,就这般记挂贪恋了?这本就不该是自己痴心妄想的,怎地自己却还放不下了,日后却该怎么过?
“嗯,平儿,你觉得让可卿来帮咱们,怎么样?”王熙凤定了定神,假作抹了抹额际的发带,故作镇静地道。
“蓉大奶奶?”平儿吃了一惊,“你不是说不能让小蓉大爷知晓么?”
王熙凤笑了起来,“你觉得蓉哥儿和可卿是一家人么?”
平儿迟疑了。
小蓉大爷和秦氏的冷淡关系便是荣国府里人也是尽人皆知,只不过那毕竟是人家宁国府的事儿,荣国府的人也不过是作闲暇谈资偶尔谈及罢了,而宁国府那边似乎也并不介意这方面的言语,小蓉大爷在外边儿养着小戏子,成日在外厮混也不是什么秘密。
“怎么,和我都还不好说不成?”王熙凤似笑非笑,瞥了平儿一眼。
“奶奶,瞧您说的,只不过外边儿说小蓉大爷和蓉大奶奶的话语很多,奴婢也是听得糊里糊涂,不知道有多少能信。”平儿摇摇头。
“那说来听听。”
“有说蓉大奶奶是天生石女,不能人道;也有说小蓉大爷不喜女色,喜欢……”平儿红着脸,嘤咛着道。
这好男风在京师中大户人家和梨园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便是琏二爷、宝二爷不也一样,不过这当作一种雅好和纯粹不好女色只好那一口是两回事儿,前者不过是附庸风雅兴之所至,后者么那就不好说了,当然也有从前者慢慢变成后者的。
“这么说大家都知道秦氏还是处子之身?”王熙凤没想到这情形好像尽人皆知啊。
“奶奶,荣宁二府里外婆子何其多?蓉大奶奶便是不怎么出门,但是在府里边儿还不是得经常走动,一来二去的落入她们眼中,若是一二人或者一二回可能是走眼,这几年了她们这些人眼睛何其刁毒,岂能看不出一二来?再加上小蓉大爷从不去天香楼过夜,只管住在自家院子里,蓉大奶奶也从来是独来独往,也从不在小蓉大爷院子里住,这一来二去大家不就明白了么,都说他们就是一个挂名夫妻,……”
平儿的话的确是荣宁二府里传得最多的说法,王熙凤也不意外,“那这下边儿人有没有说他们二人为何如此啊?”
“这等猜疑就多了,但主要还是奴婢先前说的,一说蓉大奶奶不能人道,一说小蓉大爷不喜女子,但后者说法好像不靠谱,小蓉大爷在东府那边儿也还是梳拢了一二丫鬟,只是不像珍大爷那般放纵罢了,……”平儿想了一想才又道:“还有传说蓉大奶奶来历可疑,不是秦家女,东府那边怕招惹祸事儿,所以才会这般,但这传言太不离奇,所以无人信,……
”
王熙凤心中冷笑,这真实的理由反倒无人信。
对于京中勋贵们多少也知道宁国府这个儿媳来历不明,那秦业不过是一个工部营缮郎,京中小商贾出身,靠捐官谋得这一职位,却能把女儿嫁给宁国府嫡子为大妇,想想也有些离奇。
但贾家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外人起疑归起疑,但是却没有依据,久而久之,也就罢了。
当然消息灵通的勋贵们自然知道这秦业之女来历古怪,多半是和某位亲王有些瓜葛,但大家都很知趣地不去深问。
本身这京中皇室宗亲和高门大户家主嫡子这些在外边儿养外室生下儿女的也不少,但是大多数到最后都能归宗认祖,就像林妙玉一般,但是也有些爱惜羽毛名声,又或者妻族太过强悍,不敢接回家中,就只能找个李代桃僵之策,寻个合适人家作为养子养女,不过这种情形也不多见。
“说来说去,贾蓉和可卿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倒是无人关心,大家好奇的只是那等稀奇古怪的缘由吧。”王熙凤话语里也是不无感慨。
她和秦可卿关系一直不错,事实上她也早就知晓秦可卿还是处子自身,从未和贾蓉同房过,也曾问及对方,但秦可卿却不愿多说。
后来王熙凤也是从自家舅母,也就是王子腾的夫人那里隐约知晓一些原委,原来这秦氏居然和义忠亲王有些瓜葛,难怪宁国府能捏着鼻子接这个盘,以贾敬和义忠亲王的关系,的确不好拒绝,但看样子东府那边也还是有些担心,搞出这一出不伦不类的做派来。
不过王熙凤倒是有些瞧不起东府那边,若是真的担心和义忠亲王沾染上瓜葛,那你就不该娶秦氏,但是娶了之后却又以挂名夫妻这等有名无实的方式来向外边儿证明什么,无疑显得下作了一些,日后义忠亲王若真是犯事,难道贾家就能凭这个脱得干系?又或者义忠亲王得势,你宁国府还能讨得了好?
王熙凤并没有意识到这贾敬和贾珍贾蓉父子这祖孙三代玩的这一出在乱世中都是司空见惯的,豪门大族都是这般两头押注,义忠亲王得势,有贾敬这个关系,贾家能得飞黄腾达,若是义忠亲王出事儿,贾蓉这种做派也的确能减轻一二。
“奶奶倒是对蓉大奶奶十分怜惜啊。”平儿笑着道:“不过小蓉大爷和蓉大奶奶虽然这般关系,但是您不是说后边儿也要让小蓉大爷出面去跑外边儿么?”
“各算各的,我估摸着可卿和贾蓉之间虽然做不成夫妻,但是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何必非要弄得横眉冷对连路人都不如呢?”
王熙凤此时倒也算是想通透了,她甚至觉得即便是贾琏携妻带子回来,她也能淡然相对了,不至于恶言相向。
好歹也还有一个巧姐儿,也曾做过几年夫妻,便是无法再做夫妻,对方另外寻了妻妾,自己不也另找了靠山,何必再要纠结难解?
平儿也听出了王熙凤话语中的洒脱豁达,心里一颤,迟疑了一下,“奶奶莫不是再说自家和琏二爷的事情?”
“小蹄子,你倒是会拉扯,我和贾琏之间也没有那么多恩怨,现在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好了,说正事儿,我打算让可卿来帮忙,你去和她说,就说我寻她有正经事儿,让她来我屋里,我好和她细细絮叨。”王熙凤瞪了平儿一眼,“蓉哥儿那边,我自然会和他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