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汪文言的汇报告一段落,冯紫英这才开始询问自己要问的问题。
冯紫英要问的问题并不复杂,但是却有些超出了之前自己给汪文言交代的范围,或者说需要更多的情报来汇集和研判才能得出,这一点冯紫英自己也很清楚。
“从文言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蒙古人,嗯,无论是土默特还是察哈尔人,他们可能在京师城中有斥候细作,也有专门和他们贸易的商贾为其收集情报,或者联络一些官员,但是文言觉得要说这些蒙古人已经有一套完整或者长久的对大周的政策策略,文言觉得恐怕还没有达到那种水准。”
汪文言在听了冯紫英的担心叙述之后,思考了良久才做出这样一个回答。
“他们可能会在某个时段,因为自身的需求,而会采取一些短期的对策,或者为此而谋划通过拉拢、收买手段来达到目的,甚至可能会有一些更隐晦或者更直接的方式来实现,但总得来说不太可能有那种如您所言的系统性的,综合性的策略来指导和保证。”
“那文言你的意思是,蒙古人不太可能和义忠亲王合作?”
“不,文言的意思是蒙古人可能没有想到过和义忠亲王合作,但并不代表他们对大周内部的这种微妙局面一无所知,更不代表如果义忠亲王派人找上门去,他们就不合作,无论如何这对他们有利,对大周有害,他们肯定乐见其成。”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文言,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义忠亲王会这么做么?”
“有一定的可能,但以义忠亲王现下的处境,他恐怕是敢冒一些这样的风险的,但如您所说,这不是蒙古人配合就能行的,还需要多方面条件都要满足,陈继先和牛继宗这两边都很难说。”
汪文言右手食指和拇指用力的搓揉,这是他绞尽脑汁思考的表现。
“陈继先的情况比较诡异,作为五军营大将,他深居浅出,观其行迹,很难判断出他究竟与皇上还是太上皇那边有什么联系,也看不出他和义忠亲王有无往来,其子陈也俊却恰恰相反,在外边儿结交甚广,生意牵扯颇多,包括和您与薛家在大观楼,在海通银庄,另外他还和北静郡王在湖广粮食营生上有很深的合作,与金陵新四大家的周家合作长江航运,……”
“……,其他不好判断,但是京营五军营现存的三万绝对是陈继先的嫡系,而且战斗力也要远胜于被他推出去的那四万人马,我甚至有些怀疑陈继先是有意把这些人支出去,以便于以后他能更好的掌控五军营,五军营七万多人马编制,一旦补足,他可以更游刃有余安插他自己的人。”
“至于牛继宗这边,他对大同军和宣府军的控制力,我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不好判断,但是其对宣府军的掌控肯定更强一些,而大同军,的确是一个变数,您怀疑皇上将您召回来是不是有意用您影响大同军,制衡牛继宗,文言以为的确有此可能,明日便可以知晓,……”
汪文言的分析判断让冯紫英心里敞亮了许多,特别是汪文言在离开时也谈到了江南那边局面,认为有许多异常,建议应该考虑及早将江南那边的情报体系重新恢复起来,否则丢得太久,那么原来林海时代的许多遗留人脉关系就会慢慢湮灭了。
冯紫英也问了汪文言就如何重组江南那边的情报网络体系有什么好的建议,汪文言表示需要考虑一下,毕竟没有两淮运盐使司衙门作为支撑,要建立和支持其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体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不是单靠钱银就能行的,而且即便是钱银,单单是京师一地的花销都不少,但这边还能以冯家在京师这边的影响力和人脉作为交换,比如像大观楼,比如海通银庄,比如倪二手底下的一大帮子灰色经济体系等等,但落到江南那边,那就都得要真金白银的投入,没有人会饿着肚子替你做事。
汪文言的慎重反而让冯紫英很满意,对方不是那种大言炎炎的性子,干这一行,谨言慎行,周密细致,都是必不可少的品质,从目前来看,汪文言当得起自己对他的信任。
倪二一直在外边等候。
能等到小冯修撰一回京就连夜召见,倪二也是心里无比满足的。
越是从底层走起来,就越是能体会到这份混合了权力和利益带来的滋味是如何丰腴甘美。
想想两三年前自己不过是这荣宁街边儿上的一介混子,虽然说手底下有一帮子人,但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你就得对一帮子兄弟负责,每天一睁开眼,就得有百十号人望着你吃饭。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儿,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家子人,刀口舔血也好,行险取巧也好,坑蒙拐骗也好,你得带着这帮人去讨生活,他们出了事儿,你这个当老大就得去兜着,生老病死,你都得要过问着,否则你就没法让这一干子兄弟们追随你。
看上去光鲜无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但内里酸甜苦麻辣也只有倪二自家才知道。
随便哪个衙门,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你欲生欲死,五城兵马司,巡捕营,宛平县衙,大兴县衙,顺天府衙,更别说京营里那帮烂竿子,哪个都能骑在你头上来尿一壶。
但这一切都在跟着小冯
修撰混之后,开始发生了变化。
大观楼周围的营生包揽了下来,房屋翻修整修,摊位划分,然后分租给别人,给这个群体带来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虽然比起上百号人的生活来还远远不够,但是却能让这个群体在冬夜里起码有一碗羹汤不至于饿死冻死。
然后最大的幸福来源于整个京师城的公厕和粪肥收集,和工部、顺天府的交道倪二很清楚便是自己拱手送上银子都是搭不上线的,但是在小冯修撰一番运作下,整个北京城这门营生的七成都揽入怀中,单单是这一行,就能让自家兄弟迅速从百人规模上升到了千人规模。
而西郊的菜蔬果园的建造更是让倪二觉得自己的身份正在迅速向上等人——乡绅蜕变,起码京郊百十亩地的菜蔬园子和一座数百亩荒山垦种为果园和花树庄子,那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这份资格的了。
至于说后边和工部打交道的街道维护,建筑修缮,城墙维建,这一切都顺理成章落入了手中。
至于说原来最起初的赌场营生,反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拿小冯修撰的话来说,这等营生不能没有,但是却不能在作为这个群体的支柱产业了,小冯修撰似乎根本看不上赌场那点儿收益,反而是更看重能从赌场里得来一些外边儿打探不到的隐秘阴私消息。
到现在倪二都还觉得自己犹如在梦中一般,有时候一觉醒来,都还要狠狠掐自己一把,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前半生浑浑噩噩几十年,怎么就能在这几年间遇上了贵人,一下子就翻身了呢?
连兄弟倪大倪三都在撺掇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大护国寺里好好捐一笔香火银子,替小冯修撰捐的,也好祈福小冯修撰官运亨通,冯家家族兴旺。
连带着一直看不顺眼的薛蟠、贾环倪二现在都觉得顺眼起来了,薛蟠的妹妹马上就要嫁给冯大爷做二房嫡妻了,而贾环的姐姐据倪二了解和观察,似乎也有点儿想要给冯大爷当妾的意思。
听说冯大爷每一回回来都要去贾府里边见见几个姑娘,在倪二看来这贾家早就是马屎皮面光了,这偌大一个架子根本支撑不起来,家里没有一个中用的,没准儿哪天就要轰然倒下,还不如攀上冯大爷这个高枝儿,日后也还有个照应。
正琢磨间,书房里响起了声音:“倪二,进来吧。”
倪二振作了一下精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肃然进屋。
看着这个面目依然粗犷精悍,但是原来那份油腻粗野的气性已经消弭了许多的壮汉,冯紫英点点头,难怪汪文言和柳湘莲都说倪二这一年多时间里气质大变,倒是有些一方大豪的架势了。
“听柳二哥说你这段时间很有些动静啊。”
“回大人的话,倪二可当不起大人的这般一说,不过是外边人要进来讨生活,却又不肯按照咱们的规矩来,总得要表示表示一下,才能让人服气吧。”倪二有些腼腆的低着头道。
“哪儿来的?”冯紫英也是听汪文言说的,倪二总算是展现了一下自己的实力,先后和来自真定与平谷那边的两拨人碰撞了一番,说是以武会友,但实际上这是要争地盘划界限。
“真定府那边一拨人麻烦些,平谷这边儿倒是好说,原本也有些交情,不过是觉得我们的规矩大了一些,觉得不好,所以简单过了过手,真定那边,大概觉得自己不是猛龙不过江,那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承受了。”倪二笑了笑,很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