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立即就让整个卢龙县豪门大户们躁动起来了。
之前他们也曾经预料到这位在京师城里闯下赫赫名声的小冯修撰来了永平府这个旮旯里肯定不会悄无声息,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首先却是拿军户隐户和屯田开刀。
要动人和田,这直接就捅到了大户们的腰眼子上。
卢龙的士绅大户们哪一家没有隐匿军户?哪一家没有从私没军屯田土从获益?
虽然哪一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隐患,但是这一二十年都过去了,历任府尊和同知也都没有人来挑这事儿,怎么这位小冯修撰一来却要来捋虎须?
说捋虎须不为过,这不是哪一家的事儿,而是卢龙县里的大户士绅们起码有一半都牵扯其中,你一个新来的同知就要挑战整个县里的所有士绅?
“紫英,你这可真是的给老夫出了一道大难题啊。”朱志仁也没想到冯紫英会如此酷烈骁悍,之前他搞定了蓟镇那边匠户的事儿,朱志仁还非常满意,虽说有其父的因素,但是毕竟这也涉及到蓟镇军方的利益,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但现在冯紫英刀锋一转,却指向了卢龙县里这帮士绅大户们,这就不能不让朱志仁肝颤了。
“府尊,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府衙在这帮大户士绅们心目中的威信不足的情况比较突出啊。”冯紫英瞥了一眼对方,微笑着道:“虽然是朝廷厚待士绅,但是并不意味着士绅可以凌驾于官府之上,另外士绅享受朝廷的优遇,但是他们也一样应当承担义务,一个最重要的义务便是要率先垂范,奉公守法,但好像我们永平府的士绅却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在挑战朝廷律法底线。”
冯紫英不太客气的话让朱志仁脸皮发烫,心中有些恼怒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属实。
自己在永平府遭遇的各种阻力未尝不是这些士绅们在其中作祟,有些事情他何尝不想做?
做一番政绩出来也对自己未来晋升有利。
可是这帮士绅却是总会找各种理由来阻挠,而且还动用朝中一些人脉关系来打招呼和设障碍,让自己进退两难,久而久之也让自己就有些意冷心灰了。
现在骤然来一个如此酷烈强势风格的助手,自己居然还有些不太适应,甚至变得有些畏首畏尾了,这让朱志仁内心也有些不适,迅即转化为一种振奋。
朱志仁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和优势。
短板就是性子偏软,同时在朝中没有太过强力的靠山背景,优势就是自己在永平府毕竟呆了这么多年了,人熟地熟,哪一方面都能牵扯得上关系,都知根知底。
而眼前这一位的优势劣势似乎就恰恰和自己相反。
人家老爹是蓟辽总督,已经做到了武将的极致,还是武勋出身,只要在辽东战场稍稍立功,那么晋位公侯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恩师是阁老加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举主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甚至连和自己有着乡党关系的兵部左侍郎柴恪也对他赞不绝口,还有一大帮关系密切的永隆五年进士作为羽翼,加上又是庶吉士出身,还有翰林院修撰光环加身。
这些人脉关系让朱志仁都忍不住眼红得充血。
朱志仁很清楚此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不过是暂时栖身于此,寻找一个合适平台起飞罢了。
自己要做的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好好藉此机会和对方合作,无论对方如何,毕竟在这永平府,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父母官,出事,自己跑不了,功绩自己也少不了,这样的机会岂能不抓住?
真正出了大问题,朱志仁相信无论是齐永泰还是官应震和乔应甲都不会坐视不管,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敢陪着这个家伙疯一回?
“紫英,我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能行的,也许循序渐进能避免更多的麻烦,……”朱志仁苦笑着道:“你以为老夫就不想做这些事情么?但是你要知道这帮士绅可不简单,他们在京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关系,稍有触动,便会引来各种攻讦和质疑,……”
“府尊,我当然知道,但是因为他们有这些靠山,我们就不做了?”冯紫英摇头,“我是同知,清军是我的职责,我自幼跟随家父大同边地生活,也清楚军户隐户是痼疾,哪里都有,但是像永平府这样猖獗的情形,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这不是府尊的责任,十多二十年了,遗留下来的破事儿,要清理肯定会遇到很多阻力,但我做好了各种准备和挑战,……”
朱志仁摇了摇头,“军户隐户问题固然麻烦,但是还不是最主要的,……”
“大人是担心清理军屯田土?”冯紫英再问。
“对。”朱志仁一反以前的表情,郑重其事地道:“军屯田土从二十年开始陆续以各种原因现在只剩下二三千亩,而且这二三千亩均被置换为偏僻所在的下田,其中有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这不是一干士绅能做到的啊。”
冯紫英一凛,“府尊的意思是这里边还有许多问题,嗯,是和官员有关?”
“唔,这些田土都集中在卢龙,一二十年里县令换了好几任,哪一任敢拍着胸脯说他在里边没有沾手荤腥?”朱志仁目光阴冷,“紫英可
知道这几任县令里边最终去了何处?”
冯紫英意识到了棘手,皱了皱眉,“这军屯田土皆属府里兵房和户房管辖,为何却是卢龙县里来具体过手了?”
“紫英,你是不清楚下边的情况,府衙里的兵房户房并不具体经管,而只负责造册登记和监督,具体日常的抽检检视和管理都是县里,否则这府里管五县一州,各房不过区区几十人,还有几个卫镇土地人口,那里管得过来?”朱志仁对府衙里的具体情形还是十分熟悉的。
“那府里也该履行监督职能,难道这一二十年里都没看出问题?”冯紫英哂笑,意似不信。
“紫英,这等事情,都在这一块地盘上生活,这些各房之人都是人精,岂能看不出问题来?”朱志仁摇头苦笑,“问题是县里把上下表面文章都能做得花团锦绣,寻常抽检你是查不出什么的,什么移花接木,瞒天过海,李代桃僵,这些花式手段层出不穷,如果再能和府里具体经办人员有点儿默契,心照不宣,谁还愿意去把这些盖子揭开来得罪人?”
“那府尊的意思是此事就没法做下去了?”冯紫英冷冷地问道。
“不,紫英,你都把话放出去了,这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无收回的道理,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寻找一些不那么激烈的手段,徐徐图之,也让那些人有些回旋的余地,……”
“大人,我怕来不及了啊。”冯紫英摇头不已。
“来不及了?”朱志仁疑惑不解,“紫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府尊,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差错的话,察哈尔人今秋极有可能要南侵,……”
朱志仁一听之下,险些要从椅中滑到在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也哆嗦起来,“紫英,你说什么?蒙古人要南侵?我们永平府?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准确么?”
蒙古人入侵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这二十年来整个永平府虽然还笼罩在蒙古人入侵阴影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大家这种警惕心也慢慢在淡化,毕竟成日里都绷紧着,谁也受不了,没想到现在蒙古人又要来了。
“我说了,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蒙古人入侵是大概率事件,至于说从哪里下来,这就无法确定了,也许蒙古人不走永平而却辽西的大宁和宁远,也有可能从西边入侵顺天宣府那边,只是我个人觉得只怕我们永平府的危险更大。”
冯紫英的话让朱志仁几乎要瘫倒在椅中,冯紫英没说消息从何而来,但是他很清楚这消息只能来自于蓟镇那边。
“这却如何是好?”朱志仁没想到自己来永平府都五年了,如果运气好,干一年就可以挪位置了,还以为冯紫英来了正好是自己的机会,却没想到等来这样一个噩耗。
“大人,这只是我的一个个人判断,就算蒙古人南侵,我们永平也并非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冯紫英没想到朱志仁对此如此恐惧。
也难怪,文人出身,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而永平府二十年前的浩劫还在永平府官民心目中留有很深的阴影,朱志仁自然也是早有耳闻,所以这般惧怕也在情理之中。
“紫英,你是不知道蒙古人……”
“大人,我五岁便跟随家父在大同和土默特人交锋,打了又和,和了又打,一直到十二岁才到京师。”冯紫英毫不客气打断对方,“永隆六年我和柴大人一起西征平叛,我独自去和土默特人首领卜石兔谈判,最后才说服对方,使得其不支持刘东旸他们叛乱,……”
朱志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同知可是武勋出身,而且自己也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心中稍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