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一愣之后,啼笑皆非,“爹,你想哪儿去了?儿子何曾是这种人?”
“哼,你是什么性子,爹还能不知道?在大同时,就成日里问大同婆姨哪里好,重门叠户是什么意思,那会儿你才多大?你娘差点没把你皮给剥了,……”
冯唐一脸看透自己儿子的表情,也有些看着儿子逐渐长大之后的欣慰。
“你现在大了,爹自然不会管你了,那尤氏二女乃是胡女也就罢了,可你养在外边儿算什么?你屋里不是有几个贾家送给你的丫头么?还不够你折腾?”
冯紫英张口结舌,自己在大同的时候那些光景他哪里还有什么印象?
那时候不过十一二岁,如何明白这些东西?自己穿越而来的时候都是在临清了,哪里知晓自己居然在大同时就这般不堪?
什么大同婆姨,重门叠户,就是自己现在也没尝过啊,扬州瘦马那么有名,多少商人想要送给自己两个暖床,都被自己断然拒绝,这等事情为何无人问津?
为何小时候的事儿老爹却记得这么清楚,自己在老爹这里印象就变得如此糟糕?
“爹,不是,我……”
“行了,紫英,不用解释了,爹没说你什么,你也十七岁的人了,论理也该成亲了,爹回来的时候已经给沈家去了信,你的婚事就定在年底吧,林家这边只能等到孝期已过,也就是两年多时间,算起来林家姑娘年龄也差不多,你娘说,林家还有一个庶出女儿像是个能生养的,要一并嫁过来?”
冯唐摆手,显然不想再听冯紫英解释,冯紫英也是无奈,“是,不过……”
“嗯,先把你的婚期定下来,你娘也是着急,爹也着急,没准儿爹这一回去了辽东,就回来不了了,总得要让你爹抱了孙子,爹才能瞑目啊。”冯唐喟然叹道,“要不行,你把尤氏二女弄回来,或者在你屋里你个丫头身上花点儿心思,抓紧时间生个儿子,你爹就是在辽东心里也踏实了。”
“爹,哪有那么不堪?”冯紫英沉声道:“辽东局势固然危险,但是并非没有挽转余地,儿子始终觉得大周只要能集中力量,就决不是关外这些女真蒙古能奈何的。”
“哼,你以为就你厉害,李成梁是蠢人?”冯唐摇头。
“爹,李成梁那个时候,太上皇心思根本就不在辽东,加上李成梁自己也有些问题,才会酿成现在局面,但现在皇上已经看到了这副局面,只要我们能养精蓄锐,不让建州女真统一女真诸部,关外始终还是我们大周的天下,……”
冯唐看了冯紫英一眼,“嗯,当下皇上的确算是睿智,可皇上已经五十多了,而且身体也不算太好,下一任呢,如果也像太上皇一般呢?”
这话太过诛心,冯唐却不在意,只有他和儿子两人,而且既然定了自己要去辽东,很多事情他就要和儿子挑明说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了。
“爹,儿子感觉您不愿意去辽东好像不完全是因为辽东的局势吧?”冯紫英缓缓地问道:“您是还有其他什么顾虑不成?”
冯唐心中高兴,自己这个儿子还是长大了,政治方面的某些嗅觉已经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嗯,紫英,你说的没错,爹的确还有其他一些顾虑,不完全是女真人的缘故。”冯唐微微仰起头,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好一阵后才道:“你怎么看太上皇和皇上现在的情形?”
“太上皇和皇上?”冯紫英一怔之后,似乎是品出一点儿什么来,也是斟酌着道:“爹是担心咱们大周内部要出问题么?”
“紫英,为父记得在五军营大将之争的时候,你也曾经和为父说过,……”冯唐似乎陷入了回忆,“其实那个时候你应该有点儿感觉才对,没错,为父宁肯去榆林那个旮旯里当总兵,也不愿意留在京师城里,五军营大将更是一个不能挨的位置,……”
“所以爹其实不愿意去辽东,是因为担心卷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纷争?五军营大将这个位置,嗯,陈继先嘛,儿子知道,也理解,可辽东怎么也能扯得上?”冯紫英有些不解。
“哼,若真的是让你爹去当一个辽东镇总兵也就罢了,可这是让你爹当蓟辽总督!”冯唐冷笑,“陈敬轩本来是蓟镇总兵,怎么看都轮不到他当三边总督,或者论理蓟镇总兵去当三边总督也未必就是令人高兴地事儿,却突兀的去了,你不觉得蹊跷么?”
这却超出了冯紫英的理解范围,毕竟这种军中武将的调整,他还难以理解其中的奥妙。
“爹,您的意思是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不太正常?”冯紫英皱着眉头。
“陈敬轩不是和咱们祖上一辈的武勋,他们家是天平年间他爹那一辈才起来的,所以和四王八公十二侯乃至我们这些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武勋都不沾边儿,所以不太好说,但起码和太上皇是没什么瓜葛的,照理说皇上就该重用才对,……”
冯唐声音有些闷,“紫英,蓟镇总兵这个位置太特殊了,陈敬轩一走,这个位置空出来,可兵部却没有任命新总兵,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位置特殊?”冯紫英回过味来,“您是说它和宣府总兵一样,距离京师城太近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唐若有所思地点
点头:“蓟镇是辽东的后盾,旗下各卫镇城驻扎有接近两万精锐,这里既可策应辽东,又可增援辽西,乃是兵家要地,丝毫不亚于宣府。”
“您想说什么?”冯紫英有些糊涂了。
“紫英,你也该看得出来,虽然大周以文驭武,但是局面一旦恶劣起来,文臣就有些压不住场面了,毕竟上过战场的文臣都已经凋零没剩下两个了,而且这总兵一职乃是我大周军中直接执掌兵权的要职,可以说其重要性更甚于总督,各镇兵将可以不知晓总督,不知道兵部,但是却无人不知道自家总兵,总督要调兵也得要过总兵官这一关。”冯唐悠悠地道:“可现在这蓟镇总兵现在居然出缺了,你说这古怪不古怪?”
冯紫英踟躇了一阵才道:“那会不会是想要让您兼任蓟镇总兵?”
“哼,你爹怎么可能兼任两镇总兵?你爹不兼任辽东总兵,那这个蓟辽总督怎么当?”冯唐没好气地道。
“那这个蓟镇总兵……”冯紫英大略知晓意思了。
陈敬轩这个时候被调走,看上去也是升任,但这种关键时候被调走,说明什么?说明皇上不放心陈敬轩了!
可陈敬轩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么?没有永隆帝的亲点,他怎么可能从一个漕运总兵官出任蓟镇总兵这种要职?
漕运总兵管几个兵,蓟镇总兵管多少兵?
这样的擢拔,若不信任,怎么会委以重任?但现在却又突兀地转任了,而且还宁肯把这个总兵官空缺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紫英,利益之下,谁又能说得清楚?”冯唐感慨,“问题是这却给为父出了一个难题了,这蓟镇总兵空缺,这接近两万多兵分属下边几人掌管,你说我走马上任,是调整还是不动呢?调整的话,你爹我人生地不熟,该相信谁?”
“爹,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嘛。”冯紫英只能宽解,对军中将领的情形,他也是一无所知,自然没法出主意。
“慢慢来?”冯唐看了一眼冯紫英,“我也想慢慢来啊,给我两三年时间,我自然可以慢慢来调整,可如果他们不给我这两三年时间呢?”
冯紫英心中一紧。
他自然知晓老爹所说的这个“他们”是指谁,有可能是太上皇,也有可能是义忠亲王,甚至也有可能是皇上,稍不注意就是图穷匕见,一不小心就是毁家灭族之祸啊。
这等夺嫡之争,甚至比面对建州女真更危险,难怪老爹如此紧张头疼,不愿意来这辽东。
在三边当总督多好,永远也轮不到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兵,真要到动这四镇兵的时候,局面只怕比前明“靖难之役”时候更疯狂了。
“而且,这辽东镇和蓟镇的分守副总兵、参将和守备,有几个不是武勋出身?还是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到最关键的时候,谁又能分得清楚忠奸?我又敢相信谁?”冯唐以掌击桌,“所以我和张景秋和柴恪都说了,要我去辽东可以,我要我的人。”
冯紫英这才明白,老爹这是在以退为进。
“那蓟镇这边您的意思……”冯紫英也有些紧张。
“紫英,我先前不是问了你么,太上皇和皇上,你觉得谁更有机会呢?”冯唐悠悠地道:“不要夹杂私人感情,我知道皇上很看重你,可是只要我们冯家不倒,谁当这个皇上也一样会看重你,而我们一脚踏错,他在青睐看重你,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谁还能管得了我们一家?”
冯紫英心中一阵发寒,看着自己老爹面无表情的脸,或许这才是自己老爹真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