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回到书院时,已经是擦黑了。
但看见周围簇拥上来的同学时,冯紫英就知道自己这才走一天,书院里估计又有不少新闻发生。
“紫英,山长回来了,专门交代,让你一回来就去山长那里。”陈奇瑜抢在郑崇俭和许其勋之前,抢先发话。
“哦,山长回来了?”冯紫英点点头,一边把随身背负的行囊取下来,早有许其勋接了过去。
“虎臣,袋里有些大护国寺的零碎,拿出来大家尝尝,咱们顺天府的人可能都不稀奇,但你们南边儿来的同学,如果没到大护国寺里溜达过,未必吃过这些小玩意儿。”
冯紫英已经习惯于心安理得的支使许其勋了,而许其勋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默契。
囊袋拉开,一堆各色零食拿了出来,豌豆黄、艾窝窝和各色糕点小食,零七八杂一大堆,立即就把一大堆跟着进来的同学们目光给吸引住了。
“哟呵,紫英你可真是大财主啊,……”搭话的是傅宗龙,语气也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仲伦,这些小零食不值钱,这艾窝窝,几个钱儿就能买一堆,这豌豆黄也就是豆粉做的,能值几个钱?你是南方人,可能不知道。”郑崇俭有些看不过意了,帮着解释道。
陈奇瑜看了一眼替冯紫英分辨的郑崇俭,心中冷意更甚,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都是山西人的郑大章也开始维护冯紫英了。
许其勋倒像是没见到这一幕一般,微笑着拿着这些糕点分发:“来,一衷,方叔,非熊,道映,伯雅,大家都来尝尝,紫英,你今日去大护国寺了?早就听说那里葡萄园风景不错,啥时候我们也得去瞧瞧。”
“放春假就可以去,到时候我请大家就在庙里尝尝里边的现做的饮食,那才叫一个鲜。”冯紫英也像是没感觉到什么一样,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转过头来,“玉铉兄也尝尝,你们保德铁定没这个味儿,走,里边说去。”
冯紫英一边说,一边也笑着示意陈奇瑜进去说话,却把傅宗龙晾在一边儿。
陈奇瑜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既主动招呼了自己,还说笑了一句,然后还示意进去到里边说话,让他感觉很舒服,起码是在这一群人里对自己的尊重。
“那可不一定,我们保德有的,这顺天府里未必就有。”陈奇瑜微微点头,瞥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傅宗龙,然后道:“仲伦,你也尝尝,你们云南可没这玩意儿,香着呢。”
王应熊大大咧咧的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满脸笑容的大嚼:“紫英,那可说定了,春假我们可都得跟着你混,不吃遍京师城,我们可不回来。”
“哟呵,非熊,你这个胃口我可受不起,能不能学着人家虎臣,斯文点儿,咱们都是青檀书院学子,你这架势,人家都还得要以为你是牢里边刚放出来的呢。”
打趣了王应熊一句,冯紫英也顺口来了一句。
“今日在大护国寺里遇上了文弱兄,他推荐可以尝尝这些,我琢磨着书院里兄弟们好多都才来读书没多久,书院里风纪又严,怕是没几个人尝过,就算是咱们顺天府里的,也未必尝过这大护国寺里的特产,就买了点儿来尝尝,一下子花了我三百多……”
“三百多两银子?”周围人吓了一大跳。
“三百多两银子我都能把摊子连人都买下来了。”冯紫英逗着大家伙儿,“三百多文钱!”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气氛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虽说大家大多出身贫寒,但是对能不远千里来青檀书院读书的,那种家中一贫如洗兜里半个钱没有的也没几个,大多数是属于那种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家庭,但三百多钱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
这些东西真要太贵,大家可能也不会说什么,但就没那么放得开了,但只要几百钱,那就真的没关系了。
只有郑崇俭知道,这大护国寺里的这些零食,虽说也不贵,但也不简单,这么一大堆,少说也要一二两银子,绝对不是那什么三百文钱能买到的,他心里对冯紫英的推崇又多了几分。
看着旁边陈奇瑜还在附和着笑着,毫无觉察,郑崇俭也暗自摇头,这乙舍里边真要和这个小家伙斗心智,玩人情世故,恐怕都要被甩下几百步,包括自己在内。
但立马就有人听到了另外一个词儿,陈奇瑜猛然反应过来:“紫英,你说什么,文弱兄?杨文弱?崇正书院的杨文弱?”
“嗯,是杨文弱。”冯紫英一脸淡然,“偶遇杨文弱和侯氏兄弟,还在大护国寺里葡萄园架子下,好好说道了一番。”
当陈奇瑜说出崇正书院杨文弱时,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震惊莫名。
京师三大才子,其他两位众说纷纭,有说是韩敬、练国事或者许獬的,有说是通惠书院的艾南英和钱谦益的,但唯独杨嗣昌是无人质疑的。
说来也是,京师三大才子,除了一个练国事算是北人外,其他几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南人,只不过像杨嗣昌、艾南英这些人都是寄籍在京师了,而其他几位都只是在京师里的书院读书罢了,但也冠之以京师才子。
“紫英,你和杨文弱他们说辩什么了?”别说是陈奇瑜等人,就算是一脸佛系的许其勋、孙传庭都兴致陡然高昂起来了。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换了其他人,谁会有这么大兴趣?
京师三大才子欸,最名副其实名不虚传的就是他了,难怪大家都对他感兴趣,也幸亏杨文弱这厮早就有了婚姻,要么真的要迷倒京师城里官宦士绅们的小姐姑娘们。
“说辩就多了,但主要还是谈到了咱们各家书院的求实务虚风气,嗯,都对南边儿那些个崇尚清谈的风气不太满意,当然也论及了一些时政。”冯紫英轻描淡写的道:“他们也有一些想法,所以小弟回来也是准备要向山长和掌院汇报一下。”
陈奇瑜这才反应过来,山长交代过让冯紫英一回来就去他那里,怎么冯紫英一回来,所有注意力和话题都跟着他走了,全然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
脸上不喜不怒,齐永泰手指轻轻捻着茶盏盖子,目光沉静,内心却在琢磨着该怎么敲打一下这个家伙了。
窗外寒风渐浓,间歇已经开始飘起雪花。
这家伙还是步行回来的,这一点让齐永泰很满意。
以冯家的家底儿自然不可能家中没有马车,哪怕不送到书院门口,距离一两里地停下步行而来也说得过去,但此子却没有,而是一直从城里走到书院。
姑且不论其心思,但是其行为却绝对是值得赞许的。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齐永泰有些头疼。
但这家伙有时候却太放肆了。
或许是自己真的太放纵他了?还是这家伙真的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儿?
“紫英,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宽纵了,以至于让你有些忘乎所以了?”齐永泰沉吟良久,方才启口。
“文宇兄和当时兄是我和官掌院专门邀请来讲学切磋的,嗯,他们难得北上一回,这样的机会,对于我们书院来说,也很宝贵,怎么你就替我们做主了?要搞什么登坛纵论,点评时政,你这是要把我们青檀书院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么?那也就罢了,可为何又要把崇正书院拉进来?”
冯紫英毕恭毕敬的站在窗前,半垂着头。
孤灯如豆,光焰摇曳。
齐永泰先前只顾着看书阅卷,没有理他,他也就很坦然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也没有半点骄矜不满。
就那么渊渟岳峙,十三岁少年竟然站出了一份三十三岁的气度,前世经常登台讲话那也不是白给的。
一听到齐永泰的话语,冯紫英就知道这一局成了。
冒险成功了。
这一局不在于官应震,而在于齐永泰。
扩大书院名声,提振书院影响力,官应震是一直不遗余力,而齐永泰则相对谨慎。
可能与齐永泰在山长这个位置上待不了太久有一定关系,但是冯紫英一直认为齐永泰不应当是那种惧于外界压力的人,否则他不会两度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