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帝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
从皇子到皇帝,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照理说像这样一场狩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就算是年龄大了,但是自小打磨的身子骨,应付这样一场狩猎,绰绰有余。
这么多年他也一样遭遇过各种预想不到的意外,但是都没有像今日这样突兀诡异。
直觉不会骗人,他有预感,今日这种种似乎并不寻常。
胯下的乌骓显得格外兴奋躁动,野猪的垂死挣扎似乎刺激了它,让它变得狂躁不安,任凭自己带住马缰也丝毫起不到控制的作用,哪怕是躲过了野猪的冲击,野猪重新逃亡,但乌骓仍然是无法驾驭,而是嘶吼着狂跳乱蹦,就像是遭遇了袭击一般。
与此同时,更让永隆帝不安的是他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整个身体突然间有些虚脱下来的感觉,而且全身上下大汗淋漓,筋骨酸软乏力,这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连串的策马狂奔让他有些疲倦,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这一阵奔行虽然活动量偏大,但是若说要出汗也顶多就是额际背上出些汗罢了,怎么现在他感觉连腰际、腿上、胯下都是汗出如涌,而且也是一阵头晕目眩,这显然不正常。
手中缰绳一松,永隆帝心里一阵发凉,胯下乌骓马已经和野猪分道扬镳,沿着河谷狂奔,剧烈的颠簸加剧了永隆帝身体的虚脱。。
永隆帝下意识的想要勒住马缰,但是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使不上劲儿,而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他不得不用力猛咬嘴唇,用刺痛和血腥气息来刺激自己,让自己能保持清醒。
他很清楚,如果这样坠马,只怕自己这一坠落就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爬得起来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不是安排好了一切么,不该如此才对啊。
无数张面孔在永隆帝面前如流水一般汩汩流过,忠实而自负的李可灼,恭顺阴柔的崔文升,敦厚木讷的承安,恭敬诚朴的周培盛,还有日疏远的裘世安,以及那几张曾经在枕边人比花娇的姣靥,还有几个儿子英气勃勃中却又带着几分野心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
“唏律律”一阵马嘶声沿着谷道而来,所有埋伏着的众人全身绷紧。
为了这场刺杀,他们已经准备了一个月,而且之前也做过无数次的分进合击演练,目标从哪里过来,周围的护卫大概有多少人,谁对付护卫,谁负责刺杀,都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但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的是只有一骑沿着谷道疾驰而来,而且马上的人竟然摇摇欲坠,就像是已经遭遇了袭击一般,这让冯士勉和苏德伦等人都是惊骇莫名,难道已经有人抢在自己一行人之前动手了?
还是根本就不是目标?
但从健马上的人的穿着打扮来看,符合所获得的情报介绍,分明就是目标。
来不及多想,冯士勉和苏德伦二人立即紧张起来,手中的大弩早已经准备好,上好绞筋,弩矢上弦。
永隆帝只觉得自己眼睛发花,身体更是虚软无力,暴躁的乌骓马将他漫无目的地带到了这里,而一直尾随在身后的护卫胯下健马显然没有乌骓这么能跑,被丢下了很远。
他竭尽全力勒住马缰,想要让胯下马慢下来,他已经觉察到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但是如此速度如果滚落马下,只怕就真的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了,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马慢下来,让后边的护卫能跟上来帮自己控制住。
眼见得乌骓马进入伏击圈,而后面的几匹马已经赶了上来,冯士勉和苏德伦再也顾不得许多,机会就这一次,错过也许就再无可能。
几道人影从树上、草中呼啦而起,或飞坠,或贴地窜行,都是直奔乌骓上的永隆帝而来。
而后边的几骑护卫显然也觉察到了危险,肝胆欲裂,拼死亡命的从马上飞身而起,一边怒声高吼:“贼子胆敢!”,一边朝着这边猛扑而来。
永隆帝头晕目黑,恍惚间看到几道身影在空中朝着自己扑来,而他们手中有人持刀,有人擎弩,面带杀机,显然不会是为救自己而来。
这一刻永隆帝有些茫然,这一带神枢营搜过几遍,而在今日自己出猎之前,旗手卫和四卫营都又分别清查了一遍,都说并无异样,怎么会突然钻出这么多人来对自己行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三亲军和龙禁尉究竟在做什么?
空中弦响,弩矢在一瞬间喷发而出,将永隆帝身形包围。
永隆帝此时早已经陷入了晕晕乎乎状态,身体在弩矢接近之前便已经歪歪扭扭的跌落马下,正好不好地躲过了那攒射而来的大部分弩矢,只有两枚弩矢击中了永隆帝腰际裹甲处,一时间也看不清楚究竟击中没击中要害。
永隆帝的身体终于跌落下来,带着头盔的头重重地撞击在了地面上,并被仍然在疯跑的乌骓马拖出几步,身体才轰然落地。
就在永隆帝坠马的那一瞬间,紧跟而来的几名护卫也已经飞身感到,在空中便与冯士勉、苏德伦几人刀剑交锋。
金铁交鸣间,火花四溅。
眼见得又是十余人从
后方猛扑而来,冯士勉和苏德伦都意识到今次的刺杀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永隆帝身边的护卫都是精选的高手侍卫,非是寻常人能匹敌,便是他们也一样没有把握。
一声呼哨之后,一直埋伏在灌木中作为掩护的几人突然窜出,手中匣弩“嘭嘭嘭”连续不断的喷射而出,形成一道密集的弩矢网,与此同时,冯士勉和苏德伦等人也都是突然坠地翻滚,钻入草中。
围上来的护卫们分出一部分抢救已经落地不省人事的永隆帝,另一拨人则死死咬住这一帮刺客,他们很清楚,如果不能抓住这帮人有个交待,无论永隆帝命运如何,他们的命运都已经注定。
就在冯士勉苏德伦一行和宫中护卫殊死搏杀时,在距离他们二十丈外的桦树林中六个人却是扼腕不已。
可以清楚的看到已经架好的五支木斯克提(musket)重型火铳置放在专用支架上,也就是俗称的斑鸠铳,已然瞄准了前方二十丈开外必经之路,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按照预定,当目标通过这一线时,埋伏在树林中的他们可以轻而易举进行一次完美射击。
“这帮该死的白莲教!”
当先一人忍不住沉声叱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其他几人都是默然无声,距离实在太远了一些,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他们的标准准备也是直接面对正面山下的河谷谷道,而且这种重型火铳太重了,必须要用专用支架架设,否则一个人根本无法抬起。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出动了一组五人,就是要防止永隆帝身旁有护卫遮护,需要在一轮射击之后就能达到目的,所以早早就在这里布设阵地,务求一击必杀。
谁曾想白莲教这帮人居然会抢先截胡?!
抢先截胡也就罢了,你要一举得手才行啊,居然弄出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来。
皇帝倒是落马了,但是他们也看不清楚对方的刺杀究竟得手没有,但看这架势,似乎有些悬。
现在越来越多的护卫和旗手卫、四卫营的人已经跟上来了,眼见得就要开始大搜查,再不走就算是有人接应,只怕都要一堆麻烦了。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原路返回!”
当下那人气得咬牙切齿,但是却又无可奈何,唯一能安慰的就是看到了永隆帝从奔驰的马上坠落下来,以永隆帝五十多岁的身子骨,这一摔只怕再怎么也要去掉半条命,这就要看老天爷收不收他了。
“那大人,这几支火铳……?”其中两人还有些舍不得这几支木斯克提重型火铳。
这都是专程从吕宋那边买来的,每一支都花去了四五十两银子。
他们都是专门的火铳手,为这种重型火铳专门练过半年,委实爱上了这种射程可以远及两百米的斑鸠铳或者书鹰嘴铳,在五十到八十米距离中不但威力倍增,寻常板甲可以轻易击穿,而且在射击精度上也可以获得很大提升。
按照今日的伏击距离,五支木斯克提集中瞄准目标射击,有很大把握能够一击而杀。
只可惜如此好的一次机会,却被那帮白莲教人给毁了。
“丢下吧。”当下那一人却是毫不犹豫地道:“我们带不走了,只能轻装而行,这些火铳反正都是从南洋买来的,被龙禁尉察悉也不怕,他们也查不到这是哪里来的,若是我们人被龙禁尉拿住,那才是麻烦了,赶紧走吧!”
一行人丢下五支架好的木斯克提(musket),然后撒下一些湮灭自身气息的药物,防止猎犬追查,然后迅速钻入树林中,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