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还是太天真了。
宋晓瑗之所以能够长到如今的年纪,大约还是由于以前没赶上最乱的时期。
皇帝刚被赶出紫禁城的那几年,宋老大夫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郎中,然后就到这位总统那位总统上台又下台,几派军阀战成一片,当兵的都难活的年代,自然处处都得指望着大夫来活。
所以,到了宋大夫这里,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但是以后的日子不会再好过了。
宋晓瑗心想。
她很快便应下了老张头的话来。
谁知,无论她应或不应,恶人其实都没打算放过她的。
老张头如是说道:“我哪知道你会不会抵赖?你现在就得把那九块钱也给我——不、不行,你得补到十块,如果没那么多,就用别的东西来顶!”
得寸进尺又欺人太甚的春秋笔法,在旁的连翘越听越气,便叫道:“我家小姐都说了,会赔给你的,也说了现在没现金,你担心我们后面不补钱,我们还担心你后面会赖账呢!”
老张头咧了咧嘴。
“哎哎哎,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打了人还血口喷人,说我老头子一个快要入土的人想骗钱,哎哟哟真是黑心医馆呐,要不是为了我孙子,我一个老不死的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倒不如一头撞死在你这儿算了……”
说罢,他便撒开了扯着小小张的一只手去,在旁的女人上来拦他,却被他一手撇开,两人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欲作寻死状而不动声色,只待宋晓瑗开口应声。
“张爷爷,我柜上只有九块钱现金是真,我医馆里没有能抵钱的东西也是真,如果你非要让我补到十块钱,那你只能拿些药材回去了。”
宋晓瑗道。
然,她正说着,老张头却一下子回过了头来,动了动鼻子,道:“我闻到肉味儿了,你们医馆里今天吃的肉?你们医馆里今天吃的肉!”
“对,但是……”
“你去把肉拿来!”
老张头兴奋不已,“冬天的肉好放,你们这一顿肯定没把肉全吃完,你去把肉提给我——”
寒冬腊月的天气,一旦活人张嘴说话便口冒白气,宋晓瑗只见老张头的嘴一张一合,反反复复,白气喷出来,如吸旱烟,又仿佛灵魂出窍,越飞越高,一直飞到她看不见的、下雪的高空上去。
又是弦月夜。
宋晓瑗重重的吞咽了一下。
明日又有雪。
“蒺藜,你去把厨房里的那扇肉取来。”
她轻声道。
蒺藜一下子跳了起来。
“小姐,他们就是故意来撒泼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蒺藜,别说了。”
“我才不!明明就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凭什么让我们……”
“蒺藜,我让你收声!”
——是时,宋晓瑗陡然拔高了声音,蒺藜毫不设防,自然便被吓了一跳,就往后一退。
他只管恶狠狠的揩了一把脸。
连翘立刻瞧见他蓝布袄子的袖口一下子变黑了,想来应是人哭了、掉了眼泪,泪水都被袖子吸饱了,就变了色。
紧接着,他便大叫一声,转头就跑。
“我最讨厌小姐!最讨厌!”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腿脚很快的,所以话音才落不过半刻,人便已经没了影儿。
宋晓瑗抱歉的笑了笑。
“让三位看笑话了。”
她说,“连翘——你去把肉提来,杜仲——你去把柜子里的钱取来。”
她一个一个的吩咐着,然后再度转到老张头那边去,说:“张爷爷,我们是本本分分的行医的,您之前的胃病还是在我这儿看的——我知道您孙子被我们伙计打伤了,心中有怨言,但做人做事要讲诚信良心,我会把钱一一补给你,所以也还请您口下留情,别再说些什么我们草菅人命之类的话,好吗?”
说罢,她便郑重其事的将东西奉上了——一扇挂在铁钩子上的排骨,一封折好的牛皮纸信封,钱、物俱在,简直连一丁点儿的犹豫也无。
老张头一把便将她手里的东西抢了过去。
“那你明天必须补上七十块钱,如果不补上,那可就别管我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