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到底有多值钱。
青天白日满地红,皇帝老子没了,上台又下台,宋晓瑗活了这些年,远算不得一个新时代的老人,可是仅此而已,她都已经见过好几种钱了——有纸币,其中美金英镑皆可用,还有金圆券,硬币就是银元铜元,都通用的,时而值钱时而不值钱,通货的时候,几百大洋也买不了一个铺子,没钱花的时候,几分钱便可以买一副救命的中药。
她与父亲,从来都没收过亏心钱。
安庆堂历经几十载,从宋老大夫,再到宋大夫,最后到她,治病救人从不设限,忌医讳疾者亦然,哪怕遇到乞丐也照看不误,非但如此,看过了病还送一碗面吃,穷人那更不例外了,没钱就赊账,赊账本写了好几册,都堆了灰,其中一本好像还被蒺藜拿去垫了桌脚。
安庆堂没赚过多少大钱。
早先前,她上的是女校,学费其实不低的,宋大夫不舍得涨诊金,便出去外头接路诊,既体面又不体面的法子,好说歹说终于让账上多了几笔。
宋晓瑗于是就望着那存折发呆。
她知道梁延会派人将钱打过来的,但是钱总是会花完的,这一笔款子可以暂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那,以后呢?
以后,她连想都不敢想,倘若以后父亲过了关,带着一大批药材回来了,一见医馆上下再无生意可做,又当如何?
眼下,天气还算不错,不下雪总比下雪天要好——她一开始已经去银行问过了,谁知,柜员却说这笔款子太大,提不出来,不如再问问打款的人,她因此转去金城银行,那里修得极气派,梁延为股东之一,是军阀官僚的地盘。
金城银行戒备森严,安保全副武装,她往里一进,就有人上前拦她,道:“银行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她挣扎了一下,并不是想强闯,结果那人以为她图谋不轨,便一推她,直勾勾将人便往地上一推,雪地摔跤要多疼便有多疼,宋晓瑗护着腰,张了好几次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帅府梁少帅给我打了一笔钱,我那边提不出来,要来问打款方……”
那安保就笑起来。
“哈,我还说梁少帅送了我一栋楼呢!你信不信,你们信不信?这小楼去哪儿提?凤凰栖路吗?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所有人便都笑了起来。
宋晓瑗紧咬着牙关。
“我的存折就在这里,我是安庆堂的大夫,你去问问就是了,我的身份没做假,至于存折的真伪,你让我进去银行里面找柜员一辨认就知道了!”
那人听罢,于是又说:“安庆堂?那不是前阵子被沈军长抄了的地方吗?你都得罪上军营里的大官了,难不成还指望少帅会给你打钱,真是痴人说梦!”
话毕,他便一把夺过了宋晓瑗手里的存折去,薄薄的一个小本子,韧是韧的,但再怎么韧也经不起拉扯——他是将存折抢过去的,嗖地一下,然后是嘶啦的一下,本子应声而裂。
“我的存折!”
“你叫什么叫?你这存折倘若是真的,就不用担心被撕成两半,如果是真的,那柜员照样是认的,还会帮你补一个新的,我看你这么紧张,没准儿真让我抓住一个造假犯!来来来,你们都过来看,看这本子这么平整,字迹却不清晰,哪里像是真的?真存折都是本子旧字也旧,我看你就是拿着假货来招摇撞骗的!”
“我不是!我存折保管的好,是因为存折放在保险柜里,没受潮没干坏,字迹旧了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本旧存折,我没骗人!”
“哎哟喂,还保险柜呢!你们见过保险柜吗?你们家里有保险柜吗?哪个用得上保险柜的人家会在小银行里存钱,还提不出来?有哪个,你们都说说?有哪个!反正我没见过!”
话毕,此人便将那存折一把攥在手里、叠到了一起去,然后左右开弓,反复几下,立刻便撕出了一地红红白白的碎纸屑来。
宋晓瑗于是忙不迭的上前去拢。
此时此刻,她仍是跪着的,所以膝行,布裙被雪地沾湿又冻硬,俯身捡拾的动作又像磕头,实在狼狈不堪。
“你凭什么撕我的存折——”
“我凭什么?就凭老子手里的这杆枪!”
那人叫嚣起来,“我本来可以就地把你拿下,送到警察局或军营牢房都可以,我甚至还可以现在就打你一通把你丢得远远的,可是爷们儿怜香惜玉,舍不得对一个姑娘家动手,结果你还想蹬鼻子上脸!滚!”
金城银行高大威严。
大楼外面的广场空地上,立着不止一面旗子,青天白日满地红是一面,派系军阀的又是另一面,梁军也有一面旗子——可无论是哪面旗子,都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大过了人声。
举头三尺没有神明。
举头三尺,要么是被偷了蜡烛的灯笼,要么是烧光了煤油的罩灯,要么是吊死在天花板上的尸体,要么是耀武扬威的、军阀的军旗。
举头三尺,全是死物,还有死人。
宋晓瑗于是慢吞吞的爬了起来。
她手捧着一大把的碎纸屑,眼光安静如坐诊。
她原以为,世上的病总是有法子医的。
来得疾的,那就下猛药,攻势缓的,那便徐徐图之,中医救不了的可以试试西医,西医琢磨不明白的那就再翻翻中国几千年的医案——并且,绝症也绝不例外,绝症也是能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人定胜天,天花和疟疾都被人治好了,不是吗?
人定胜天。
但是,人与人的胜负,只有一输一赢。
她终于转身走了。
远远的,宋晓瑗还听见后头有人大声笑着,说:“哎,那姑娘长得不也好看嘛,你干嘛不让哥几个逗逗再走?”
“那好看吗?你看她脸上身上寡淡成啥样了都!瘦得跟排骨一样,哪是医馆那种赚钱的地方能养出来的小姐?这种女人没意思的,还是窑姐儿好,大方!眼睛看你一眼你就酥了!哈哈哈……”
从安庆堂出来之前,宋晓瑗是没吃过东西的。
原是医馆里剩的米不多了,刚好只够煮一锅粥的,萧子山是伤患,饿不得,蒺藜是孩子,也饿不得,连翘跟杜仲天天忙里忙外的干体力活,更饿不得,她不想为难任何一个,便说:“我待会儿上街取钱,顺便就在街上吃了——哦,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再买点儿粮油米面,中午之后的菜肉不新鲜了,明天再拿钱去买,晚上我们就吃鸡蛋面!”
当时蒺藜听了还笑问她一句,道:“小姐,那你这次大概能取多少钱?”
“很多很多钱。”
“真的?够不够买洋人商店里的棒棒糖的?”
“当然够,咱们再怎么说也是岳安城里的老医馆了,这点儿钱还是有的!”
“那你捎一个棒棒糖回来让我尝尝呗,我看箱子里别的小孩吃上了,就我没有!”
她连忙说好。
好好好,都好。
这个好那个好,好的好坏的也好,不好的都说好。
她其实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