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的确是第一次上雍园来玩。
其实,倘若细究一些,他甚至根本算不得是来玩的——帖子收了,名册却被他扔了,旁人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独独他一个,一袭黑色军装早已焊死在了身上,只管伺候着萧子窈光鲜亮丽的着装出场,然后等她牵着他的一只手、或者是勾住他的小指也未尝不可,像成为她的附属品,被打上烙印也死心塌地。
萧子窈兴致盎然昂。
“雍园我也不常来的,以前我爹爹不让。”
是时,她只管如此说道,又拉着沈要来来回回绕了两圈天井,此处正是山水楼阁应有尽有的豪庭,俨然一副晚清林园的样子,既然该有的纸醉金迷都有了,就没有不好看不精彩的道理。
只可惜,人言负暄,一条狗凑不上人的热闹。
他记住了萧子窈说的每一句话。
比如说,待会儿坐下了,便会有人传一份名册来,上书今夜所拍之物,厢房取的名是四季花卉,有花团锦簇之意,倘若有了中意的东西,便折花投壶,算出价,再等人唱价、加码,斯文败类花里胡哨,纸钞不值钱,如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
萧子窈说的话,他都记住了。
小狗只有一颗心,又没多大,他记不住别的,所以便记不得来来往往的人头上的笑脸,那些冬日里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是忙着去抢黄金的。
萧子窈就说:“你看,多有意思啊,这世上原来有人是争抢着花钱的,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挣个面子和虚名——我爹爹不爱让我来这里玩,就是怕我跟着学坏。”
沈要于是顿了一顿。
“我不会学坏。”
他小声说,“我不要面子。”
萧子窈笑起来,随后凭空一点他的心口,那指尖是不紧不慢的在他眼前划了道圆弧,自上而下,如果贴在肉上,也许就不只是蜻蜓点水了。
“是是是,你不要面子,狗狗要什么面子?狗狗要肉骨头。”
“我也不要肉骨头。我可以吃白饭。不吃饭也行。”
沈要一字一顿,“我要你。”
他一瞬不瞬,那眼仁黑得好像月亮的缺处。
真奇怪,这会儿明明是没有风的。
偏偏,她不过只是垂了垂眼,便觉池中月色碎成了几千片,像是又下雪了,不太冷,也没有风波,她于是又笑,便说:“呆子,你既然都跟着我了,难道我还会故意克扣你的伙食不成?只要你听话,我既管饱,还管你有肉吃。”
这原本是句玩笑话,她自己说完便笑了,唯独沈要听了却没有笑,反是夺过她的手来攥在掌心捏了捏——不是冰的,太好了,她没着凉。
她比食物更重要。
食物可以管饱,她也可以。
她可以填满他的心,但是食物不可以。
小狗不用处处都让主人来说。
小狗偶尔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华灯初上了。
眼下,时间已过八点整,怎知拍卖却仍未开幕,萧子窈正还有些纳罕,便听见楼下有人摇铃问道:“以往拍卖不都是八点开始吗,怎么今日耽搁了?”
然后应声的那人便说:“这位爷,实在对不住,刚刚外面来了几个流民讨饭吃,我们打发了半天,所以才耽搁了,拍卖这就开始,您且喝口茶,得嘞!”
如此,四下里便静下来了,徐徐的——唱价的是个蜂腰美人,柔声慢语也赏心悦目,捧出来的宝贝一个比一个长眼,萧子窈于是翻了翻册子,就瞧见中场的一对翡翠戒指,道:“喏,呆子,你不是也想戴戒指吗,我们不要和别人一样的,一会儿我们拍这个。”
沈要立刻点了点头。
六小姐,真可爱。
——他心想,原本她还信誓旦旦的说是要带他来见见世面的,可最后却变得像是他带她来逛街的,不过也没差,反正他的本意就是讨她欢心,所以随便她看中什么买什么,哪怕买的是条狗链子也无所谓。
有什么所谓呢。
哪怕是条狗链子,那也是萧子窈买给他的狗链子。
雍园上下灯火通明。
最先端上来的东西不太有意思,无非是花瓶或刺绣之类的,萧子窈不爱看物,却爱看人,于是便好整以暇的倚着窗子听人竞价,几前的果盘里堆着红枣干,她有些馋,便说道:“呆子,把红枣递给我。”
沈要就嗯了一声,然后说:“那我给你剥好。”
“红枣有什么可剥的?多此一举。”
“我把枣仁给你剥出来。”
萧子窈于是皱着鼻子笑笑的横他一眼。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你,吃东西狼吞虎咽,不知道吐枣仁。”
沈要没有说话。
偏偏,他只在一旁看着,便觉得她吃东西碎口碎口的,那模样既秀气又可爱,偶尔小心翼翼的吐出一颗枣仁来,便低下头去、遮住脸,然后他便理直气壮的伸过手去,往她眼前一摊,道:“六小姐。下次吐我手上。”
她鼻尖微红,鼻息温热如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