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是晚上,家家关门闭户,萧泰及等在门前,还没有多大的妨碍。
正院上房旁边耳房布置的产房里,诸素素坐在杜恒霜身边,手搭在她的肚子上,默默地计算着她宫缩的频率。眼看间隔越来越短,杜恒霜也觉得腰背越来越酸,渐渐的,痛也慢慢跟上来了。
开始只是酸中隐隐作痛,跟小日子来的时候差不多。
然后那痛开始成倍增加,来得那样迅速,就如排山倒海一样,似乎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刀子,在她体内肆虐,要将她从中间活活劈开一样的痛……
杜恒霜记着诸素素的话,痛也要忍着,不能叫得声嘶力竭,因为之前叫得太用力了,就没有力气生孩子了。所以她死死忍着。雪白的编贝小齿将下唇咬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细白苎麻布床单,将韧性十足的苎麻布床单抓出十个小洞。
痛也要忍着,因为她要保留力气生孩子。
她的孩子,是她和萧士及之间最宝贵的纽带,也有可能是萧士及在这世上唯一的子嗣。她虽然不信那传旨内侍的话,但是她也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也许说不定在某个时候,萧士及真的会遭遇不测……
想到这里,杜恒霜又觉得没那么痛了。她所有的精力和心情。都被萧士及占得满满的。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对萧士及有印象,好像是她三岁的时候。那一天,萧士及跟着萧祥生来他们家做客,看见杜恒霜坐在小凳上吃饭。她很淘气。将饭粒吐得到处都是。
萧士及那时候才六岁。却跟个小大人一样。从养娘手里接过碗,耐心地喂她吃,一勺饭。拌一勺鲜美的鱼汤,再加上一块剔得干干净净,没有刺的鱼肉,搭在一起,给杜恒霜喂下去。
在小小的杜恒霜心里,那个喂饭的大哥哥,比娘亲还漂亮,比养娘还温柔,但是她一淘气,他瞪起眼睛的时候,又和爹爹一样严厉。当然,她乖乖的时候,他又和爹爹一样宠溺她。
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她懂事开始,就对她呵护备至,手把手教她认字、习字,带她骑马、游原,教她规矩、人情世故……
后来他们分开,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但是每一年,再艰难,他也要去洛阳,就为见她一面。
那时候很小,不懂什么叫两心相许,也不懂什么叫两情相悦,更不懂什么叫门当户对,择婿而嫁。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
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及哥哥,从小到大,无论贫贱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她不离,他不弃。
她也知道,萧士及没有负她。他尽了自己的全力,为她遮起一片天,给她一个家。
虽然他们之间也有过咀晤,有过磕磕碰碰,但是在这个时候,杜恒霜满心只想到了萧士及的好。
女人总是痴心,哪怕只有一分好,也能让她们对任何痛楚甘之如饴,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更何况他给了她全部的感情和信任,她愿意用性命相报。
……
身体里的痛楚加剧了。
杜恒霜痛得视线模糊起来。
她知道,她身体内的那把刀子,已经把她劈成两半了,她的灵魂和身体分离,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中,俯视着自己躺在铺了蒲草的长榻上的身影。
她听见诸素素惶恐的大叫声,看见她在用力拍打着她的双颊,“杜恒霜!你给我醒醒!你不能现在晕过去!杜恒霜!想想你的孩子!你已经破水了!孩子在你肚子里,最多只能再待六个时辰,再不出来,他们和你都会有生命危险!……”
杜恒霜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就这样走了,她要下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可是那里好像有一层隔膜,将她和她的身体隔开,她看得见,却触不到自己的身体。
这样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杜恒霜模模糊糊地想着,不过脑子里又有一丝庆幸,因为她现在这个样子,感受不到一丁点痛楚了。
而刚刚那股钻心地,将她整个身体活活劈开的剧痛,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就是那痛,在阻挠着她,不许她再回到自己身体里面。她知道,她一回去,那痛就能活活要了她的命。而她,现在还不能死……
好吧,她到底该怎么办?她还有六个时辰,可以好好想一想。
杜恒霜发现自己轻飘飘地,渐渐远离了这间屋子,从紧闭的大门飘了出去。
她看见慕容兰舟坐在正房,轻声嘱咐着侍女。有侍女坐在劝她去歇息,慕容兰舟执意不肯。
杜恒霜满怀歉意。她知道慕容兰舟身子弱,虽然被诸素素治好了喘疾,可是她幼时家贫,底子太差,如果休息不好,还是很容易生病,就飘飘荡荡上前,想劝她去歇息。
可是她伸出手,看见自己近乎透明的手臂。从那侍女旁边穿过,落在了半空中。
她们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杜恒霜讪讪地缩回手,一转身,就离开了中堂,往门外飘去。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廊庑和抄手游廊、穿山游廊上都点起了灯笼,照的院子上下亮如白昼。
她在人群中穿行,浑然不觉地离开了萧家。
在门口的时候,萧泰及只觉得一股寒浸浸的风从他身边刮过。吓得他跳了起来。踌躇半晌,还是赶紧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杜恒霜飘荡在长安城上方,不知道往何处去。远处似乎有一处灯火,在召唤着她。
如有吸力一样。她被那股奇特的感觉牵引着来到那个地方。
这是一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宅院。
她好奇地飘了进去。看见亮着灯的屋里有两个人。两个她很熟悉的人,金姨妈和陈月娇。
杜恒霜笑了,想进去跟她们打个招呼。可是却在要踏进门槛的时候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