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民间有风俗,如果有人重病,或者父母长辈重病,可以用仓促娶亲的法子,来冲淡一下“衰运”。在大齐人看来,生病和倒霉一样,都是霉运缠身,所以需要喜庆来中和一下。
但是虽然对病人好,对冲喜的新娘可就不好了,名声不好听不说,进门之后会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不起。所以一般只有实在过不下去的穷人家,才会卖女儿冲喜。不管怎么说,冲喜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娘子,总比给人做妾,甚至卖到教坊要强一些。
只是杜家那样的人家,怎么会同意让杜恒霜冲喜?
就连萧士及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他下意识不想杜恒霜面对这样的局面,甚至都不想告诉她……
“冲喜?”萧士及愕然,“有那么严重吗?不成,我得去求毅郡王,让他帮着通融一下,请个御医过来再瞧一瞧。”
诸素素很是不满,伸手捋了捋额头的秀发,嗔道:“萧大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了?”
萧士及正色道:“人命关天。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如果我娘已经严重到要冲喜的地步,还是多请几个郎中瞧一瞧方是妥当。”
诸素素咬了咬下唇,一排雪白的编贝小齿在下唇上咬出几个纤巧的牙印,良久才笑着摇摇头,“萧大哥真是精明过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什么意思?”萧士及一双鹰隼般的利眼眯了起来,有些不善地盯着诸素素。
“萧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伯母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诸素素叹着气,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什么心病?我就要娶妻了,娘应该高兴才对啊?”萧士及皱着眉头,不明白诸素素的意思。
诸素素四下看了看,欲言又止。
“有话你就说。这里是我的书房,别人不会进来的。”萧士及淡淡地道。
“那我就直说了。萧大哥你为了娶妻,在家里打墙动土,将新房翻修的比熙和院还要好,可曾想过伯母的感受?——她是在担心你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诸素素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萧士及默然。龙香叶确实有过这个意思。但是真的那么严重吗?
萧士及有些不自在地在红木官椅上挪动了一下。“如果只是心病,倒也好办。”
诸素素跟着叹气,“开始是心病,到现在已经不是心病了。你不知道人如果抑郁太久。身子也会垮。还会有轻生的念头吗?”
现代医学上的“抑郁症”。说了萧士及也不会明白。诸素素只是不断摇头叹息,感叹这做婆婆的要折腾媳妇,真是古今皆然。
幸亏自己没有再打萧士及的主意。不然买一送一得到龙香叶这个婆母,她真是要短命好几年。她虽然势利,但是也识实务,更加惜命,犯不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至于杜恒霜,诸素素发现自己现在对她是同情多于嫉妒。毕竟有这么一尊白莲花般的菩萨在家里等着她拜,再好的感情都会被磨灭吧……
萧士及没有再说话,送走诸素素之后,也接连请了几个御医进府,发现龙香叶确实病得比较厉害,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到了这个地步,萧士及不信也得信了。
“娘,你病得这样厉害,不如给你冲冲喜吧?”萧士及很是艰难地在龙香叶的病床前说出这句话。
龙香叶凝视着萧士及越发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用了。我是不成了,你要有心,好好照顾你的弟弟妹妹吧。以后记得把我跟你爹合葬。我这一辈子,想来想去,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你爹身边的日子……”
说得萧士及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龙香叶面前,低下头,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宽阔的肩头似乎都被压得垮了几分。
“娘,你放心,我不会……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这些年,我是有些忽略娘和弟妹,但是我……我……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龙香叶微笑着抚了抚萧士及的面颊,“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用内疚,也不用冲喜。霜儿出身大家,让她冲喜,实在太委屈她了,你心里会一辈子有个疙瘩。为这件事伤了我们母子之情,实在是不值得。霜儿是好女孩,你要跟她好好过日子,以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不用冲什么喜。我这个老婆子活到现在,也够本了。”
萧士及更加难受,头垂得更低。娘还不到四十岁,就说出这样丧气的话,还不是因为自己平日太忽视家人了?
萧泰及在门外听见,冲了进来,跪在龙香叶床头,大声道:“娘!让芸莲冲喜吧!我不在乎名声好不好听,只要娘能身体好起来,让我和芸莲做什么都行!”
萧士及偏头看了萧泰及一眼,冷声道:“你瞎掺和什么?”
萧泰及侧对着萧士及,诚心诚意地道:“大哥,我说真的。大嫂家和我们家世交,如今她又是京兆尹府上的大小姐,让她冲喜,就算她愿意,她娘也是绝对不会愿意的,你何必让大嫂难做呢?芸莲就不一样了,我今日去过他们家,他们都同意了,只是表示太过仓促,一时嫁妆没有准备齐全。我就自作主张,说不用嫁妆了,我们萧家豪富,也不差他们家几百两银子的嫁妆。”
萧泰及才刚满了十五岁,居然已经不声不响办成了这件事。
萧士及突然觉得他是忽略家人太久了。不知不觉间,连以前只会让他抱着背着的弟弟也有自己的主意,会独挡一面了。
“让弟妹冲喜。她的家人真的不在乎吗?”县丞也是九品官,蚊子虽小也是肉啊。又不是穷的快要饿死了,才卖女儿?
“她娘当然有些不愿意,但是她姨妈和表妹都极力赞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还说我们萧家是厚道人,一定不会亏待芸莲的。”萧泰及第一次办成一件事,说话间已经有些顾盼之意。
他不爱念书,不想进学。更不想做官。小时候。龙香叶也送他进过学堂,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识得几个字以后。就再也不想去了。从小最爱的是数银子、打算盘和看帐本。当然。这些本事。他都是私下里钻到萧家的铺子里,跟着掌柜们学的,不仅萧士及不知道。就连龙香叶也不太清楚。只因他是小儿子,又从小没爹,当年连饭都吃不饱,龙香叶觉得亏待了他,因此很是骄宠他,就算他不进学,也舍不得说他一个字。
“后来关县丞出来了,一锤定音,说可以马上发嫁,只要能让娘的身子能好起来。”萧泰及抓住龙香叶的手,一脸的孺慕。
这个老二不管怎么说,都比老大贴心多了。
龙香叶叹了口气,“多谢亲家了。泰哥儿,你有个好岳家,以后芸莲进了门,你可不能对她不好。我们家以后谁敢轻慢她,我第一个不依。”说话间,已经将冲喜的事定了下来。
萧士及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确实,萧泰及没有说错。冲喜的事,就算杜恒霜愿意,方妩娘绝对是不会同意的。而且就算方妩娘愿意,萧士及自个儿也是不愿意的。他不知道为何,就是一想到会委屈自己心里爱之重之的霜儿,就如万爪挠心一样,恨不得自己以身代之。
在他心里,跟杜恒霜的亲事,是他盼了十四年的心事,不允许有一点点的纰漏和缺憾留下来。
他要给霜儿世间最好的东西。
既然如此,就让弟弟先娶妻吧。
萧士及无限愧疚,站起来道:“弟妹家如此通情达理,我们当然不能亏待他们。——来人,给我取一万两银子的银票给关家送过去,就说,是我们给弟妹补贴的嫁妆。”萧家的聘礼早就送过去了,二十抬聘礼,价值一千两银子,当然比不上给杜恒霜的一百二十抬聘礼,价值两万两银子。
不过杜恒霜是嫁得是嫡长子,以后又是宗妇,下面的妯娌也是没法给她相提并论的。
龙香叶觉得心里气顺了许多,挣扎着坐起来,吩咐道:“将我的首饰盒拿过来,把我那套金镶玉海蓝珍珠的头面也一起送过去,给芸莲这孩子添箱。”
萧家有的是银子,办起事来迅速快捷。三天之后,萧家就办了一场喜事,吹吹打打将关芸莲娶了进来。
萧士及既然心中愧疚,就越发要补偿娘亲和弟弟,将自己精心准备的新房院子让给弟弟成亲。
恰好成亲那天,是杜恒霜及笈的日子。
萧士及匆匆看了杜恒霜插簪,就赶回家出席弟弟的婚礼。
大齐的婚礼遵行古制,都是在黄昏举行,所以萧士及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去。
杜恒霜看着萧士及匆匆远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疑惑,默默地站在回廊下出神。
诸素素今天在许家待了一整天,看见杜恒霜喜不自禁的样子,暗暗摇头,忍不住晚走一步,留下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宾客都已散去,杜恒霜在回自己院子的抄手游廊处碰到了诸素素。
看着杜恒霜大红镶着玄色襕边的及笈礼服,诸素素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道:“杜大小姐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看着,比昨日更加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