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98！199——狗奴才。”
雪城南区城堡后厅处，少年方安赤膊做着伏地挺身，自个边做边喊着数，最后三个字却是轻不可闻。
他的话音刚落，城堡后门便被推开。“安公子！”一道身影伴着雪霰扑面而来，冲过来就要搀扶正爬起来的方安，“公子呐，大喜叻！”
方安面无表情地自己站起，伸手取过身后侍从手中的毛巾擦了下微微冒出的体汗，随即披上白纻长袍。他可不敢伸手让面前这位管家搀，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从城主府派来的管家就是这番做派，当时年幼无知以为他真要扶自己，却摁了个空一下子扑回地上。
管家内德罗毕，自己名义上的仆人，实则是城主府派来监视、管制或许还是羞辱自己的“监狱长”。而城南这座弗拉维堡就是自己的监狱！方安压制住内心的愤怒，脸上泛出笑容，望向内德罗毕，“哦？晚餐加鸡腿吗？”
“哎呦，方公子这么说是不满意咱家安排的伙食？”内德罗毕顿时冷了脸。他刚从城主府得到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那个好消息坚定了他对待方安的态度。
方安冷笑一声，不作理会。
“狗东西！没长眼呐！没瞅见尊贵的方安公子只穿着件麻袍吗？有没有眼力见？还不把门关上！”内德罗毕指桑骂槐，把侍从桑骂得一楞一楞的。骂完抬脚就朝侍从踹去，那一脚离侍从还有些距离，原意大概也就是要作势摆摆威风。侍从急忙转过身，缩头撅臀，退到刚刚好的位置生挨了这一脚，顺势扑出去关门。
方安哂笑一声，对这狗咬狗的行径熟视无睹。十四岁那年，老管家被表兄拉肖恩当着自己的面掼杀，随后派来了这只笑面虎。内德罗毕上任第一件事是羞辱了自己一番，随后就是撤换弗拉维堡内所有仆人和侍从，从此堡内除了母老鼠，不见一个女性。女仆、厨娘那些温柔美丽的身影，那苹果花儿般的脸蛋和胸脯，从此消散在风雨里，只会闪现在梦境里。方安知道老家伙龌龊的心思，生怕自己和某个或某些漂亮女性发生风花雪月的缱绻一夜，从此遗下“祸胎”，对拉肖恩城主的统治构成威胁。不再理会这些，方安转身就要上楼回卧室，大雪天正是回笼觉的好时节。
“哎，公子！咱家话还没说完呐。”内德罗毕翘起兰花指揪住方安长袍一角，“这大喜的事呀，就是——咱们英明神武、勇冠三军、无可匹敌的城主殿下在落烬野大败恶魔军团，已经打过肖河去了！”
方安闻言不置可否，迈步欲上楼梯。
“还有还有！”内德罗毕绕到方安跟前站住，斜了下视线观察方安的表情，“殿下传来诏令，任命——方昂为西城统领！”
方安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哥哥方昂，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亲。近二十年来两兄弟一直备受猜忌和怀疑，生活在暴君拉肖恩的恐怖阴影之下，随时面临被处决的命运，惶恐地在城西和城南的堡垒中苦捱岁月。现在，居然被超例提拔为执掌雪城一方的军政统领？
方安随即冷静下来，不让情绪的波动在面孔上掀风作浪。仔细想来，两个消息结合到一起那就有意思了。如果拉肖恩真的在落烬野大获全胜，那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提拔猜忌多年的对象呢？心情大好决定大发慈悲？这会是刚继任就几乎屠尽艾维基斯家族男性的拉肖恩·艾维基斯？就是一位天使降临面前亲口来说，方安觉得自己也不会信。那么，其中必有蹊跷！任命看来不会是假的，毕竟内德罗毕是最不愿意宣布这个消息的人之一。那么——
方安下意识敞开了点袍襟，有点热呢，哪怕现在正值寒冬腊月。
内德罗毕观察着他，接着得意地笑道：“怎么，热吗？”
“是啊，城堡的地龙烧得有点旺。”
“旺吗？不觉得啊。对了，不旺的反义词是什么来着？”内德罗毕突发奇问，“噢，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衰！地龙烧得挺衰啊。”
“烧得挺衰……管家阁下这形容还真是挺帅，嗯，挺帅。”方安内心雀跃着，忍不住跟他对喷起俏皮话。
“矮油，哪有方公子帅啊。不过话说回来，方昂升任统领；至于方公子您呐，还是厕所里点灯——照旧。”
方安闻言差点笑出来，原来这老东西以为自己发热是期待有所任命吗？
“没有任何关于您的任命呦！”内德罗毕自以为是继续补了一刀。
方安配合地露出一丝凄恻惶然的神情，怏怏步上楼梯。在同内德罗毕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神情转为轻蔑。步上半层楼梯时，方安已基本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拉肖恩败了！
拉肖恩最初因为不满南城督军狄奥在落烬野屡建战功而威望大涨，将其调至北城，随后亲率禁卫军出击。他一定是以为自己也可以像狄奥一样轻取战功，轻敌追过肖河，却遭埋伏被围！退不回来的拉肖恩一定在害怕，他害怕身亡之后狄奥或其他曾经被压制的将领继任城主，那样他的娇妻幼子就将面临岌岌可危的命运。所以，拉肖恩将保全家人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同样姓艾维基斯的人身上，没错，他就是方昂，斯族名弗利昂·艾维基斯。
而自己正是弗利安·艾维基斯，艾维基斯是母姓，方是父姓。父亲方锐是华人，当年是入赘的母亲家族，却在大灾变前夕莫名失踪。据老管家说，父亲曾经回来过一次，并预言了大灾变，要求家族的人建造地堡并遁入其中。艾维基斯家族确实得益于父亲的遗惠最终得以在重建的雪城执掌权柄，然而执拗的母亲却因坚持要去寻找父亲而死于大灾变。那时，自己应该刚刚满月。
如果拉肖恩真的死了——
激动和回忆带来的悲伤搅动着方安的脑仁，太阳穴上青筋突起，双目赤红。他忽然觉得好累，身心俱疲，打开卧室门直直扑倒在床上，把头深埋在绒被之中。
好想远离这些纷纷扰扰，爱恨情仇，找个可人的姑娘去传说中的竹城过着安逸闲适的日子。可惜今生陷在这一方诸侯之家，已无可能。
或许，来生。
还是说，真的有天国？
圣教宣扬大灾变就是末日审判，行善的灵魂都升入主的国度，享着主的恩赐；为恶的都入了地狱，受着无止休的酷刑。而我们这些遗民，就是善和恶在天秤两端未能分出轻重的待定之人，需要增进灵魂的善量方能在死后迈入天门。
“赞美至圣！信主得永生！”
方安爬起来跪在床上像模像样地祷告道。庄严维持不到三秒，他就又扑回床面，发出“嗤嗤”的笑声。
愚人的圣教。
方安自幼被拉肖恩安排了圣洗，无知时就已是主的仆人。方安每周两次离开城堡外出放风：一次是主动申请的去市图书馆阅读；一次是被迫的礼拜日去教堂担任读经师。大约拉肖恩觉得圣教能净化内心的仇恨，培养出顺服的人格。
然而，教堂的工作并没有坚定方安的信仰，反而让他近距离观摩了那些教士、辅祭们私下卑劣、伪善、龌龊的言行。如果这些人都没有努力去增加善行以图登临天国，那么圣教又拿什么去说服其他人信仰那些胡诌一般的理论？
至少方安不信。
多年来压抑中的小心谨慎，使得方安内心更亲近于神秘主义教派。
比如，三联教！
一个信奉三位主神的教派，传言总部位于废城，如今已渗透到雪城。他们很早就盯上奇货可居的方安，虽然被软禁，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雪城名义上第二继承人。
“赞美朱诺、迈斯、基努！”
方安默念着，将感知术铺展开来，探向内德罗毕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