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邈不是。
他比天熹帝以为的,更要清楚帝王心术。
都说指鹿为马是权力的象征,但真正恐怖的权力游戏,是他不说那是什么,让你来猜,让你决定,你要告诉他,那是鹿还是马。猜错不说万劫不复,下场总归不会太好。
魏山林盘踞北疆,兵权在手,是国之重将,又是皇后亲兄,太子母舅,萧邈不会幼稚到天熹帝会因为他让北戎人劫掠了一波就会把他怎么样。至于杀平民冒充俘虏,更算不上什么事了,许多战功赫赫的大将也都犯过这错,再诛心一点,北疆被劫掠成那个样子,这些人见过了边军的不作为,又失去了家园,成为流民,说不定还闹个民变,留着反而不安全。
天熹帝执政多年,与魏山林配合无间,虽然常常下旨训诫,其实不过是一个扮白脸一个扮红脸罢了,萧邈不会不明白这把戏。
真正危险的,不是他这个回答。
“回禀父皇,说来惭愧,劳军期间,大将军对儿臣百般关照,儿臣并未亲临前线。”萧邈的词句无懈可击:“相信大将军对战事比儿臣要了解得多。”
他不说魏山林说的是真,也不说是假,只说魏山林是真正了解战事的人,如果他战报有假,也是他存心欺君,萧邈看不出来。如果是真的话,萧邈这话更是天衣无缝。
天熹帝虽然年岁上来,身形远不如盛年挺拔,一双眼却仍然精明,目光如炬,看着萧邈。
萧邈神色坦然。
年迈的皇帝笑了起来。
“真不愧是朕的儿子,实在是聪明。”他指给李福子看:“福子,你说是不是?”
“父皇过奖了。”萧邈淡淡道。
要是楚王,估计会为这话感激涕零,但萧邈深知天熹帝的性格,所以不会入彀。
李福子自然是附和,正花心思拍马屁呢,天熹帝问道:“听说这次小七从北疆带回来几个士兵,现在安置在哪呢?”
“都在殿外候旨呢。”萧邈神色不动:“圣上无旨,不敢擅入。”
“叫他们过来,朕要问问边疆战事。”天熹帝脸上仍然带着笑意,看向萧邈:“这都是上过前线的战士吧?”
萧邈神色淡定:“是。”
李福子却笑着道:“爷,这都是些粗人,见了皇上恐怕话都不会说。不如让太子代问,大冷天的,爷别熬夜了。”
“要你多嘴。”
李福子低声道:“是,奴婢僭越了,这就把他们叫进来。”
一共十七人,虽然充当王府侍卫,穿的仍然是在边疆的旧袍子,王府侍卫都是绸缎衣服,只怕他们也穿不惯。边疆战事频繁,连年招兵,所以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知道是皇上召见,都很规矩。只是不知道宫中礼节,李福子拉了一下,才都跪了下来。
“叩见皇上。”为首的叫卢宏,稍微老成些,伏在地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其余人也跟着道,内殿地方小,跪了一地的人,有个士兵就跪在萧邈脚边,怕得很,瑟瑟发抖,偷眼看了萧邈一眼。
萧邈端起茶来喝,垂着眼睛,背后云母槅窗外雪光皎洁,他眉目俊朗,如同一尊冷漠的神。
天熹帝没让他们起来,都跪在地上回话,问了些军籍何处,战时在何处服役,战况如何的问题,拖了许久,萧邈看着卢宏趴在地上,骨节粗大的双手握着地上红毡,越收越紧。
“皇上,卑职有事要启奏皇上。”
“大胆,皇上问什么你答就是,不得无礼。”李福子呵斥道,天熹帝挥了挥手,他只能垂手侍立一边。
“什么事?”天熹帝俯身向前,背后椅子上的金龙栩栩如生,俨然是明君的模样:“但说无妨。”
“卑职是威远军上将军黎平藩麾下校尉,驻守朔州,十月十二日,北戎进犯朔州,黎将军率三万精兵与北戎南大王在雁门关外交战,代、寰两州守军也出城相助,本来已经将北戎人攻势挡住,魏大将军连下三道军令,逼黎将军回城,致使雁门关沦陷。
“卑职是寰州守军,可以为卢都尉作证。”士兵中有人也道。
“战场军情如火,你一小小都尉,怎么知道魏大将军的决定是对是错呢?”天熹帝声音听不出喜怒。
卢宏急得仰起头来。
“皇上,历来雁门关遇到战事,都要从临近各州调动兵马,不然以雁门关区区数万守军,如何抵挡北戎数十万雄兵?魏大将军精通兵法,怎会不明白这道理?”
“依你意思,魏山林是有意要把朕的江山让给北戎人了?”
“卑职不是这意思。”卢宏还算聪明:“我想,魏将军是为了给朝廷的战报好看,北戎历次入侵,丢了雁门关不是大事,但是如果丢了城池,朝廷必定怪罪。所以宁可让雁门关沦陷,也不让援军冒险。”
“那魏山林错在哪?”
“魏将军明知北戎人是来掳掠物资和人口的,却让各军都坚守城池,致使北戎人长驱直入,边关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卢宏抬起头来,看着天熹帝的眼睛:“我大周与北戎数百年来交战不休,敌消我长,北戎人强大,我大周就得吃亏,不管是丢城池还是丢物资人口,都是一样的道理。魏将军熟读兵书,不会不懂这道理,他懂,仍然从雁门关外第一战就选择退让,是将政绩凌驾于忠君爱国之上,不配为一军统帅,镇守北疆。”
他这话显然酝酿许久,一个没读过书的小都尉,能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不知道在心里字斟句酌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