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奏邮号的伈佊没有问答。
但问出这句求证之言的范宁,自己终于意识到了那持续数月的、在梦幻般盛夏里的迷离惝恍——也许早有觉察,早有潜应,只是未曾像现在这般明确的清晰认知。
从特纳艺术厅暗门后混合地带的入梦,到“回归蓝星”的短暂体验,从“绯红儿小姐”制造的幻境,再到沙滩边上的醒转,以及,南国旅途中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的深层梦境
自己就再也没回过醒时世界。
从那天站立在总监办公室的阳台,眺望拂晓之后。
“她可供理解的形象包括浓情蜜意的赠礼、心慌意乱的香气、酩酊馥郁的美酒和热烈不安的幻觉”
“一种常见的致敬她的音乐形式,就是将醒时世界和梦境混合在一起表达,或干脆暗示当下所处就是一场梦境,如此在虚幻模湖中逃离现实,以求得到对心灵痛苦的慰藉”
范宁回想起了《芳卉述论》中早已心融神会的句子。
初次阅读时还是第二日,自己还在商旅的马车上,那天的阳光还是如常炽热,城郊间的原野里种着新茶,开满了绣球花,细细的燕雀草在摇曳,马车门旁能看见露娜小姑娘被微风带起的银色衣裙和发梢,远方过于透明的海面上是蒸汽船和小帆船,以及黑色火山岩群的山顶倒影。
“酒神式艺术啊”挥拍中的范宁也没觉得,到现在的一切能有多么惊讶,他就是颇为惆怅颇为疲惫地笑了两声。
那些困惑与诡谲之处
在音乐演奏后,能以一种极为奇幻的方式出现在枝头的“果实徽记”;
旅途中常无缘由发生的突兀迷路;
生灵肉体死亡之后,大大超过夏季正常速度的腐烂进程;
可以顺着梦境找到自己、但无法这样直接联系到北大陆的琼;
俄耳托斯雨林云集盘桓的鸟鸣之声;
圣亚割妮医院内异常顺利的、几乎是不受控制自发进行的回朔;
“唤醒之咏”的奇特机制、盛夏已至后花雨飘洒、琼浆淌流的满溢幻象;
还有,生于南国之人无法进入“困惑之地”?河床干涸、树木枯死、空气干热而非湿热的“困惑之地”?
“您也是一位研习诸史的诗人、学者,应该知道‘混乱公国’时期的南大陆,虽出产一些罕见名贵的香料、矿物和象牙,但从史料反应的侧面来看,那时的动植物等自然资源十分贫瘠,生存条件之恶劣甚至有‘炎苦之地’一说”
“而5世纪中后期雨水突然开始充沛起来,就连山川洋流等自然条件都发生了奇特的向好转变,这才迎来了物产的大爆发……”
范宁回忆起了马塞内古曾在闲聊中提起的话。
说起来,这位伯爵“指路人”已在延席上被“原生先知”开膛破肚,恐怕是实现不了进一步加官升爵、迎娶贵妇的计划了,但吊诡的是,他的毕生梦想恐怕又已实现:这场大型典仪中的纵欲行为已将“宫廷之恋”连衣带肉撕得粉碎。
范宁扬手,三位演奏小提琴的乐手身影变澹,声部整体音量略有下降。
又落拍,他们的身影和音量恢复如初。
再次重复,长号手与圆号手亦如是。
“被覆盖住剥皮伤口的马西亚斯陷入沉睡,并晋升为见证之主?”
哪有什么“困惑之地”啊,不过是部分梦境提前坍塌,回到现实中的“炎苦之地”罢了。
就像自己造访的那座花园一样。
在睡眠群像中飘荡的南国灵体,又如何能回到醒时世界落足呢?
范宁的目光再度坐在后方的安与露娜交织,再度惆怅而疲惫地笑。
对啊,身处“谢肉祭”典仪进程,又不受特巡厅波格来里奇的“刀锋”祭坛庇护,若仅仅只是醒时世界的音乐演奏,自己哪能做到单凭一根灵感丝线,就让乐手们的身体与神智均不受影响?
除非,这一切是场梦。
那倒是能凭借自己对“池”的理解,凭借典仪音乐指挥的神秘学身份优势,通过垫高认知缓冲,暂时让这些梦境中的灵体免受污染之虞。
暂时。
诗人已死,看这不复存在的外界和疮痍满目的教堂就知道了,等音乐演奏结束,一切阳光、花海、洋流、雨林、物产包括生在这片国度上的人,都将如肥皂泡破裂般幻灭。
邮号依旧在响。
第三乐章大段的场外独奏,让人回望起神秘的俄耳托斯雨林森林,深沉的乡愁色彩在杯盘狼藉的教堂内回荡。
持号的伈佊依旧一言不发,话语其实能直接在他人内心中响起,但也许是为了音乐演绎在神秘学意义上的流畅性,也许是没什么赘余回答的必要了。
“嗡—嗡—嗡—嗡!
——”
一段明亮又高昂的进行,缠绕礼台上“绯红儿小姐”的花瓣与纸条骤然收紧。
“噗嗤!”就像浸透鲜血的豆腐脑在掌心握碎,然后支离破碎的残余浆液从指尖溢出。
但转眼间,赤红教堂的亮度又昏暗了几分,拱顶墙壁上涌现出了无数笔猩红浆液的刷痕,然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带着甜腥味的血雨。
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笑声和嗓音从教堂四面八方响起:
“梦里有什么好打的?……还有一小会,休息休息。”
很显然,这位半个执序者实力的教主并非圣者对手,但是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只是恭候“红池”的降临回归而已。
她怀着一位见证之主的旨意行走于此处,而南国,没有。